我正念大学的时候,坐火车到南方去。那是5月。好像是在别尔哥罗德和哈尔科夫之间的一个火车站,我走出车厢,在站台上散步。
黄昏的阴影已经落在车站的小花园、站台和田野,车站遮蔽了落日。不过,从机车里冒出的一团团烟雾被染成淡淡的玫瑰色来看,显然,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
当我在站台上走来走去的时候,忽然发现,大多数散步的旅客都往一节二等车厢那边拥,带着异样的神情停在车厢旁边,仿佛那节车厢里坐着什么知名人物。在这节车厢旁边,我遇到不少好奇的人,其中有一个正是我的同车旅伴——一个矮个子炮兵军官,聪明、热情、好客,跟我们在旅行中偶然相识、没有深交的人们一样。
“您在这儿看什么呢?”我问。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眼睛向我示意一个女人。那是个年轻姑娘,十七八岁,穿的是俄罗斯服装,头上什么也没戴,只有一小块披巾不经意地搭在肩膀上。她不是乘客,想必是站长的女儿或妹妹。她站在车厢的窗子旁,跟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乘客谈话。
这姑娘是个美女。这一点无论是我,还是跟我一起欣赏她的那些人,都绝不怀疑。
要是照老规矩把她的外貌一部分一部分地描绘一番,那么她最具魅力的就是那一头淡黄色、波浪起伏、厚厚的秀发。它们披散着,头顶上系着根黑色的发带。至于她身上的其他部分,要么不太合适,要么就是很一般。她那一双眼睛,不知是出于卖俏呢还是由于近视,总是微微眯缝着,鼻子微微向上翘起,嘴很小,侧影轮廓不分明,肩膀窄得与年龄不相称。尽管如此,姑娘给人的总体印象依然是真正的美丽。望着她,完全可以确信,俄罗斯人的脸无需整齐端正便能显出其美丽。不仅如此,如果把这姑娘的翘鼻子换成一个端正又完美的,反倒会使她的脸丧失全部的妩媚。
站在窗旁谈话的时候,姑娘因傍晚的潮气而瑟瑟颤抖。她不住地回头看我们,一会儿挺起身子两手叉腰,一会儿又抬起手整理头发。她有说有笑,脸上的表情忽而惊奇,忽而恐惧,我就没见过她的身体和面容有安静的时候。她的美的全部秘密和魅力,恰恰在于这些细微而无限优美的动作,在于她的微笑、表情的变化,在于她向我们投来的匆匆一瞥,在于这些优美的动作与青春、活力、笑语声中流露出的纯洁,以及我们所喜爱的小孩、小鸟、小鹿、小树身上的纤弱与和谐。
这种美是蝴蝶的美。它只能与华尔兹在花园里飞舞,欢笑和快乐相映成趣,却不能与严肃的思想、悲伤和宁静相容。似乎只要站台上吹过一阵大风或下一场大雨,她那柔弱的身子就会枯萎,她那变幻莫测的美就会像花粉一样消散。
“是的,果然……”军官在第二遍铃响过后,往自己的车厢走时叹气说。
至于“是的,果然……”是什么意思,我就不妄加评论了。
也许他感到惆怅,极不情愿地离开美女和春的晚会,走回窒闷的车厢;也许他跟我一样,正不由自主地为美女、为自己、为所有垂头丧气地走回自己车厢的旅客而惋惜。军官走过车站的一个窗口,看到里边电报机旁坐着一个脸色苍白、头发发红的电报员,便叹口气,说道:
“我敢打赌,这电报员一定爱那姑娘。生活在天地间同一屋檐下,与那个轻盈的人物在一起而不相恋,岂不超越了人的本能?然而,我的朋友,如果你弓腰驼背、蓬头垢面、单调乏味、油头滑脑,却爱上这对你并无好感、俊俏可爱的小姑娘,将是怎样的不幸、怎样的嘲弄啊!或许事情会更糟——试想,这个电报员堕入情网,同时却早已婚配,而他的妻子同他本人一样也是个弓腰驼背、蓬头垢面的人……那真是苦透了!”
在我们这节车厢旁边,乘务员正胳膊肘靠着门口的扶手站着,往美女那边观望。他那张脸因昼夜颠倒和车厢的颠簸而疲惫不堪,显得憔悴、松弛,令人腻烦,现在却流露出脉脉的温情和深深的忧伤,仿佛他在姑娘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青春、幸福、清醒、纯洁、妻子、儿女;仿佛他感到追悔莫及,因为姑娘不属于他,他已未老先衰、愚蠢迟钝、满脸粗鄙。要得到一般人或旅客们的幸福,对于他不啻登天。
第三遍铃响了,汽笛长鸣,火车懒洋洋地开动了。站务员、站长从我们的窗前闪过,接着是花园、美女以及她那俏丽、天真、慧黠的微笑……我把头探出车窗往后看,看见她目送火车走后,在站台上走动,经过电报员所在的那扇窗户,朝花园跑去。车站已不再遮蔽西边的景色,田野敞开了胸怀。太阳已经落山了,一缕缕黑烟在绿茸茸的禾苗上蔓延。在春的气息中,暗淡的天空下,我们的车厢里处处是忧伤。
我们熟识的乘务员走进车厢,点起了蜡烛。
(作者:[俄罗斯]契诃夫 童道明 译 来源:《契诃夫短篇小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