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好多人都喜欢说自己孤独,真正让他们说出孤独的原因,却没有一个靠谱的理由。在我看来,他们都不算真正的孤独者。真正的孤独者是从不把“孤独”挂在嘴边的,他常常用行动一鸣惊人,让我们听见内心孤独的长啸,如旷野里的兽般凶猛、唯美。这种隐形的力量,看似微弱,却能成就无限的艺术质感,甚至影响更多的人向他致敬!
在一张过期的报纸上,我见到一位。这张报纸是淮北师范学院一位七十有余的退休教师辗转千里,抵达成都带给我看的。报上讲的是一位家住东坡故里的老先生,从八十四岁开始用毛笔小楷抄写《红楼梦》和《三国演义》,大功告成,老先生花费了整整四年时间。而这位退休在家、同样喜欢写写画画的教师看到这则报道是两年前的事,当时他无比吃惊,兴奋得一直将报纸揣在身边,想立即动身造访这位年长自己十几岁的老先生。他想得最多的是老先生拥有何等健康的身体和超强的毅力,才能完成那样的伟绩?由于身体原因,造访老先生的愿望他搁置到了两年后的国庆。而此年此月,号称“眉山第一抄人”的老先生已年满九十。两年过去,老先生是否安在?是否如报纸上的照片那样矍烁?没有详细住址,没有可靠电话,没有任何线索,如何才能找到老先生?一路上,他忐忑不安。
走出成都火车北站,他首先找到了十余年前的学生,便将此行目的告知。得知此事,弟子便在电话中给我讲起了老师的荒唐举动,希望我能通过文化界朋友打听到老先生的下落,了却老师心愿。成人之美,我立即向眉山的朋友发出了信息。几番周折,终于得知老先生所在的社区,两位老人总算见上面了。
“老先生。”他将旧报纸递到老先生眼前。老先生看了看报纸,点头,抬眼看他,两位老人四目相看。许久,他说:“我两年前看了这则报道,就一直想来见您。这次不远千里来打扰,最想看一眼您横写的《三国演义》。”老先生一直默默地望着他,不言。站在旁边一直观察着我们的老先生的儿子开始着急了,凑近父亲耳旁大声翻译。
老先生犹犹豫豫,低下头,慢吞吞地说,“你们走吧,没什么好看的,我写得太差,拿不出手。”
见此尴尬情景,我给老先生解释:他是真诚崇拜您的壮举而来呀。坐了两天火车,心跳至今不太稳定,还没好好休息就朝您这赶来了。依偎在老先生身边的老伴也做起老先生的工作来。忽然,老先生的儿子发出了声明:看,你们可以看,但不许拍照!
老先生晃晃悠悠地转过身,从房间里抱出渔网兜装起来的两个印有古代青花纹的硬纸盒,二十卷竖写《红楼梦》和八卷横写《三国演义》终于展现在我们眼前。
他躬下身子,先是眼前一亮,然后,站直了身子,久久鼓掌,继而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抚摸线装手抄本,手指一页页摊开散发墨香的宣纸,不停地说,太好了,太好了!他拍着老先生的背,激动无语,两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
事后,他弟子问我,你怎么会那么出神地看着他们拥抱?我什么也没回答。长时间里,我都在想,也许弟子还不懂得老师的孤独。现在,我猜想他已经坐在淮北国槐摇曳的窗前,手挥紫山羊毫,开始他漫长的孤独之旅了。记得那天走到三苏祠门外的毛笔批发店,他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说:“不怕你笑话,我也想用书法抄一部长卷,但我绝不抄别人的名着,我想抄我自己创作的一部五十余万字的长篇爱情小说,写的是我周围朋友的爱情经历,还加入了我自己的经历。”
“出版了吗?”我惊讶地看着他。
“虽然还没有出版,但我计划两年时间,将它抄写完毕,这比出版更有意义。”
我沉默良久。他一定懂得老先生的孤独,在他奔向未来的孤独生涯中,他已经找到孤独的最佳范本。他们的孤独,还有伴随孤独岁月中的《红楼梦》和《三国演义》,在我眼里,都是孤独的范本,无比神圣。
(作者:凌仕江 来源:《羊城晚报》2010年1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