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失势走背运时,对他说点难听的忠告,只要说的人跟他关系比较近,可能还听得进去。可是一旦发迹,尤其是大权在握,哪怕再明白的人,也不大听得进逆耳的忠言,兴许,还会把这忠言当成进言者对自己的讥诮甚至嫉妒。
当年袁世凯称帝,就整个过程而言,还是很谨慎的,走一步看一步,小心翼翼。可是,自家的心思一旦被人看破,攀附之人就会越来越多。耳朵里听到的,眼睛里看到的,都是顺着自己心思来的。袁世凯后来感慨道:现在反对的,都是先前拥戴之人。洪宪帝制闹得正火的时候,遍地都是拥戴声,连后来举旗造反的云南,也发来拥戴电报,几乎举国一致把袁世凯推动到火炉上,生生烤焦了。
在举国一致的拥戴声中,也不是没有人持异议。持异议者,恰是袁世凯的几位老朋友。一位是段祺瑞,一位是徐世昌。对于袁世凯称帝,这两位觉得不妥,但没有深劝,只是用消极的行动表达他们的不满。还有一位袁世凯在家乡时的好友,当时身在实业界的王锡彤,也觉得不对劲。据他自己的记录,他也没有贸然晋见,表达他的忧虑。可是,另外两位老朋友却没有这样矜持,他们在帝制闹得最火的时候直截了当地见了袁世凯,苦劝袁世凯不要走这步棋。
这两个人,一位是张一,袁世凯曾经的机要秘书,当时政事堂的机要局局长,属于袁世凯幕僚中排在前列的亲信。另一位则非同小可,他名叫严修,是晚清鼎鼎有名的人物,在戊戌维新时期担任贵州学政,因支持变法而丢了官;朝廷新政期间,再次起用他为学部(即教育部)侍郎,是晚清废科举改革的中坚人物之一。西太后死后,摄政王当政,强行将袁世凯开缺回籍。当时朝中传说,摄政王原本是要杀掉袁世凯为光绪报仇的。袁世凯走的时候,没几个人相送,但严修去了。第二天严修还上奏,批评朝廷这样做不合适,要求收回成命。结果,朝廷的成命没有收回,严修的乌纱帽丢了。
这样拼将一死酬知己的朋友,人生一世能碰到几个?袁世凯再度出山,一直想报答严修,可是严修一直不肯接受,坚持以民间身份从事教育事业。这样的老朋友,闻听恢复帝制消息,进京来劝,按道理,袁世凯该听进去才是,可是他偏偏没听进去。王锡彤自己不好贸然去劝,去跟严修说。严修说他已经进言,但袁世凯只说官话,让他去跟筹安会说,可是筹安会岂是可以说理的地方?
就这样,帝制告成了,蔡锷反了,各地独立了,袁世凯一气之下,重病缠身,行将不救。这时,袁世凯感慨道,张一和严修两人,从来不在乎功名利禄,乃国士也;这样的国士苦劝我不要称帝,我没有听,却被一群利禄之徒牵着铸成大错,真是羞愧。
后人评说洪宪帝制,总喜欢提袁世凯的大儿子袁克定私印《顺天时报》的事。其实,只要袁世凯想知道,真实的消息他是能知道的;不同的意见,也有人敢提出来。可是,人但凡爬到最高层,位高权重,周围顺着说话的人太多,主意就越来越正,逆耳的忠言自然也就听不进去。说实在的,袁世凯还有容人之量,如果换一个,像严修这样凭着老面子来唱反调的,脑袋都可能不保。
俗话说,形势比人强。其实,位置也比人强。屁股下面的椅子,往往决定椅子上人的脑袋。
(作者:张 鸣 来源:《财经》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