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里的水手


  鄱阳湖素有“候鸟天堂”的美誉,每年秋后,会有大批候鸟来这里越冬。为了心中的天堂,它们成群结队,昼夜兼程,依靠太阳和星辰辨别方向,不远万里而来。不法盗猎分子却架起“天网”,“欢迎”这些远方的客人,把天堂变成地狱。假如没有这些阳光下的罪恶,也许黄先银仍可以过普通人的生活,每天看着大雁从头顶飞过。

  黄先银的家在南昌市郊,紧邻鄱阳湖大堤。这个黑黑瘦瘦,年逾不惑的庄稼汉子,从小对鸟儿有着特殊感情。只要鸟儿从头顶飞过,他不用抬头,光听叫声,就知道是什么鸟。然而,不知从何时起,湖区沼泽地竖起了一张张“天网”,有的绵延达数十公里,让他触目惊心。
  一只天鹅在黑市上能卖到数千元,在暴利驱使下,一些不法分子不惜铤而走险。每年冬季来临之前,他们先用船把大网和竹竿运到鄱阳湖腹地,在空中架起“天网”,待枯水期来临,再去网上摘取猎物。每年冬季,天还没亮,黄先银就会被轰鸣的马达声吵醒,成群结队的摩托车,从他家门口呼啸而过,那是去湖区盗猎候鸟的队伍。他的心在滴血,却感到无能为力。
  几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黄先银在湖区救下两只被困的白鹳。送到野生动物保护站时,白鹳已奄奄一息,由于伤势过重,最终死去。他亲眼目睹,一只白鹳在临死之前,两滴眼泪从眼角滑落,顺着嘴巴流淌下来,然后闭上了眼睛。这一幕在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他说:“我看到鸟儿在哭泣!”从此,他走上了义务护鸟之路,拆毁天网,解救候鸟。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他又开始向主管部门和媒体举报,呼吁社会力量保护候鸟。他的呼声受到越来越多人关注,猖狂的盗猎分子不得不有所收敛。
  台湾一位名嘴说过一句话:“我这一辈子骂人无数,得罪人无数,却从未遭到报复,因为我从来不断别人的财路。”黄先银的举动,恰恰是在断别人的财路,因此遭到疯狂报复。他原来以养鸭为生,一夜之间,2000只鸭子忽然全部丢失,就连田里的水稻也被人铲平。有时,他独自进入湖区巡查,会莫名其妙遭人殴打。平静的生活被打乱,威胁和恐吓,反而让这个倔强的汉子横下一条心,发誓要跟他们斗到底。
  这些年,为了保护候鸟,黄先银四面树敌,在村子里几乎没法立足。记者去黄先银家采访,发现他家的房子已经空了两年没人住,妻子走了,儿子交给了年迈的父母抚养。他几乎众叛亲离,邻居对他避而远之,老母亲骂他不务正业,自作自受。记者问他为什么要保护候鸟,他似乎讲不出太多大道理,只是反复地说:“它是一条命,我们也是一条命。”为了鸟儿的命,他可以不要自己的命,难怪别人都当他是“精神病”。
  媒体上有许多关于黄先银的报道,他被誉为“孤胆英雄”“鄱阳湖斗士”。然而,在附近的多数村民眼里,他却是个不可理喻的另类分子。身边的熟人这么评价他:“他这个人就是一根筋,扳不过来,我们做事是为了生活,他做事是为了不生活。”“小家都顾不好,还考虑大家,要是我们都像他那样,一家子早就完蛋了。”“人做事总得图点什么,我想不通,他到底图个啥?”许多人想不明白,他做这些到底为了什么。
  
  张正祥被誉为“滇池卫士”,曾是“2009年度感动中国人物”获奖者,当地人送他外号“张疯子”。滇池位于云南昆明西山脚下,数十年来,为滇池和西山不遭受污染破坏,他四处奔走呼告,先后告倒160多家排污企业,40多家采石场。而他得到的回报,却是终身残疾,妻离子散。对于大自然,他有着超乎常人的亲近感。1948年出生于滇池边的张正祥,童年接连遭遇不幸,7岁就成了孤儿。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村子里的孩子都欺负他,一气之下,他躲进了深山老林,过了7年野人般的生活。饿了吃野果,渴了喝山泉,困了就住在溶洞里,他一个人在山上过得逍遥自在,快乐无比。这成为他童年最美好的记忆,也让他对这片青山绿水产生了母亲般的依恋。
  上世纪80年代,西山丰富的矿产资源吸引了大批人前来开山采矿。一时间,炮声隆隆,尘土飞扬。正当人们为找到致富新路而欢欣鼓舞时,张正祥却站出来反对,认为这样无序开采会破坏山体,污染滇池。然而,他微弱的声音很快淹没在轰鸣的机器声中,根本没人理睬。换成别人,尽力而为也就算了,他不。从此,孤身一人,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战斗。动机很简单,用张正祥自己的话说:“滇池、西山是我的母亲,我现在长大了,一定要回报她。”
  张正祥买来照相机,实地拍照取证,不断写材料反映情况,渐渐引起有关部门关注。矿主们再不敢小瞧这个农民,不得不腾出精力来对付他,先是收买,在两条香烟盒里塞进20万元,给他送去,他不要。收买不成就威胁、恐吓,有一个矿主曾放言:“谁把他撞死,我来出钱!”他不怕,继续举报。威胁利诱不奏效,又改为殴打,见面就打。他一个人走在路上,常常被几十个身强力壮的大汉围住,一顿拳打脚踢,而他连被谁打的都不知道。张正祥说:“我被他们打的次数,数都数不清。”他被打得遍体鳞伤,牙齿、脖子、肋骨、手脚全身都是伤痕,右手粉碎性骨折。最危险的一次,头顶被人用石头狠狠砸中,鲜血从眼睛、耳朵、鼻孔里同时流出来,他的右眼因此严重受损,几乎失明。
  人被打残,好好的一个家也散了。张正祥曾是远近闻名的养猪大户,是农村最早的一批万元户,生活富足,家庭美满。自从他走上环保之路,家境每况愈下,儿子由于受到惊吓精神失常,常住精神病院。家人无数次哀求他不要多管闲事,惹火烧身,他不听,倔强得像块石头。
  绝望的妻子不告而别,两个女儿不肯原谅他,出嫁后都不愿跟他来往。张正祥的举报行为,断了矿老板的财路,也让附近村民的收入受到损失。他甚至遭到村民的驱逐,被迫数次搬家,如今孤身一人住在破败的房子里,有时两个馒头就是一顿午饭。他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背起挎包,手拿照相机和望远镜,绕着滇池行走,发现污染立刻举报。孤苦伶仃,踽踽独行,年过花甲的张正祥依然在战斗。
  
  黄先银守在鄱阳湖畔,张正祥守在滇池边,两个人远隔千里,互不相识,命运竟如此相似。他们做着同样的事情,经历着同样的遭遇,众叛亲离,妻离子散,一个被称作“精神病”,一个被称作“张疯子”。我曾扪心自问,假如自己处在那种境地,能否坚持到底?答案令我汗颜。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他们一路走来,我似乎无法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直到前不久,我在阿拉尔海遇到那名水手。
  阿拉尔海位于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之间,曾经是世界第四大淡水湖。由于环境严重恶化,在短短几年内,乌兹别克斯坦境内的湖区彻底干涸,昔日碧波万顷的湖面,已变成沙漠。大大小小的船舶残骸,依然保持航行的姿态,静静地躺在原地,仿佛在向人们诉说凄凉。这里成了船舶墓地,吸引着世界各地的人前来旅游观光。我在那里参观,遇到一位老人,他年轻时在这片水域当水手,几乎每天都要来这里看看。老人爱聊天,谈起当年的湖区盛况,浑浊的双眼立刻放射出异样的光芒。他张开双手向我们比划,“就在这里,以前能抓到这么大的鱼!”我说:“水都没了,您还守在这里干吗?”老人伤感地说:“你没做过水手,不会明白水手的心情,总有一天,鱼儿还会回来的。”
  时常想起老人的话,想起那张神情落寞的脸,忽然就理解了黄先银和张正祥——做一名水手,哪怕是在沙漠!

(作者:姜钦峰    来源: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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