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有墙,必有门。无门可入者则不可称墙,一个立方体罢了。
然而人生在世,走投无路时少——走的人多了,自然就有了路;进退无门时多——土墙、砖墙、钢筋水泥墙、人墙、玻璃幕墙、电视墙、五百强,墙墙一联手,门儿都没有!
从小,我就梦想着能练就一身穿墙的神功,奈何穿墙不成,虽然还没有一头撞在南墙上,但大半生都只能陷于骑墙之常态。所谓骑墙,就是一种选择的困难,如果有一个以上的可能性摆在面前,人就面临着选择。从鱼和熊掌,义和得,To be or not to be (生存还是毁灭),坦白还是抗拒,到买一包烟,一张彩票,从择友、择业到择居、择偶,除了出生,人生是由无数的选择串起的一串念珠。至于这串念珠的性质,也有烦恼、幸运等多个名称可供选择。
在前现代化的时代,选择主要是人的一项义务,而在民主和消费主义社会,它就变成了一种权利。从一排裤子里选择一条或是从一堆人里选举一个总统,都会冒极高风险。当义务变成权利,或者当我们行使一种由义务变成权利的时刻,人生的忧患便随之而来。我们面临的选择往往不像“你选择了我,我选择了你,这是我们的选择”那么简明扼要。据英国一家民间团体研究,今日的英国消费者因为市场上选择太多而每天为穿什么、吃什么、看什么苦恼不已。这些每天的抉择——包括使用哪种牌子的洗发水或购买哪种手机,已给消费者带来很多毫无必要的压力。虽然消费者组织一直为消费者争取更多选择,然而消费者认为太多选择非但不能增加生活乐趣,反而徒增压力。研究机构的发言人说:“虽然现今我们在物质、经济、教育及健康等方面异常充裕,但生活愈趋复杂并充满压力。选择愈多,要决定的事也愈多,这令生活更加复杂。”
我年轻的时候经历过一次艰难的选择,当然,它无需英国消费者在超市供应的18种有机奶酪、600种咖啡以及超过400种牌子的洗发水之中做出选择时所需要的英明,更不需要浮士德的决心,它无非就是一次因翻墙而导致的骑墙行动——因为校方规定宿舍院子的铁门在晚上11点以后一律上锁。你知道,不管什么门,一旦上了锁,门与墙立马合体,成为墙的一部分,或者说,成为“骑墙”的一部分,话说我来到铁门前,已是午夜12点整,遂怀着别无选择的悲壮不假思索地爬将上去。当我爬到铁门的顶端,发现门原来没有锁。因而,我的繁复的问题以及问题的繁复性在于:不是要不要下来,而是究竟从哪一边落地才好。
苏格拉底说,没有经过审视和内省的生活不值得过。我个人对生活的第一次审视和内省,是骑在铁门上并且被铁门分成两半时进行的:选择从里面落地,符合成本效益,也比较符合物体运动的逻辑,重要的是,此举以证明爬门是一次有用功;若选择从外面落地,虽则于推门而入的从容之中获得了某种程序上的合法性,但是那已经完成了一半的爬门的意义将会荡然无存……
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早就忘记了那次选择的结果,同时选择和被选择的机会均等也日渐稀少,但是这二十多年来,我仿佛一直被留在那道铁门的顶端,耳边的风声和眼前栅栏的灯光,都是属于那一夜的。
普鲁斯特说:“生活在什么地方筑起围墙,智慧便在那里凿开一个出口。智慧并不考虑没有出路的生活的那些封闭局面。”那就暂且让肉身在墙上,让智慧慢慢去凿吧。
(作者:沈宏非 来源:《艺术世界》2009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