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我的儿子扎克

【编者按】 读者读书会推荐的第25本书是美国畅销书作家、2004年普利策奖得主巴兹·贝辛格的《父亲:一次发现父爱的旅行》。这是一本反思儿子成长的情感自传,也是感动了无数人的父爱圣经。作者以细腻动人的笔触,记录了与有认知障碍的儿子扎克在环美旅行中的点点滴滴,明白了即使是患有认知障碍的孩子也会有自己独特的逻辑,有值得人尊重的世界观,有令常人汗颜的品质和力量。这本书让我们深知,每个孩子都是独特的,不要轻易用成人的价值观去评判一个孩子的好与坏。也许他不英俊,也许他不聪颖,甚至他生来便有缺陷,但他善良、果敢、记忆力超凡……
  扎克小时候,每周一和周五都会跟我和格里一起住,这样他就可以上当地的私立特殊学校。那时,我常常在黑暗中站在扎克的房间里,看他睡着的样子。他侧着身子,大张着嘴。我真希望我可以不惊醒他就能钻到他的身体里去,然后进入他的大脑,把线路重接一遍——许多坏掉的线路只需要重新连接就可以了,红的对红的,黄的对黄的,蓝的对蓝的。
  他的记忆力很好,好得令人咋舌。他有一套严谨的询问方法。无论他的大脑如何运作,一定有一个无限容量的硬盘将他获得的所有答案都储存起来。在我的眼里,这些问答,就是漆黑海面上漂浮着的一艘艘满载着希望的小船,是终有一日可以照亮整个海面,并让你清晰地看到岸边的希望的灯塔。他可以抵达正常的岛屿,虽然这座岛屿根本不存在,他要做的只是重新梳理并连接这些线路。他看起来让人难以理解,但他却能看透世界上非常重要的本质。
  ——扎克,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事情?
  ——就是事情。
  ——你没什么事吧?
  ——我很好。
  ——你快乐吗?
  ——我很快乐。
  ——你爱我吗?
  ——我爱你。
  ——你怎么知道你爱我?
  ——因为我爱你。
  ——你知道爱是什么?
  ——就是爱。
  我开始想要知道,我是不是不够了解我的儿子,或者我了解得还不够。黛布拉和我干涉扎克的整个生活,他的自由也是我们一点一点给予的。没有别的选择,因为他的缺陷。你买绍普莱特的衬衫了吗?你忘了什么事吗?你有钱吗?你可以在街区附近走两圈,但必须在十分钟之内到家。你不能吃甜点。你可以吃甜点。
  在扎克二十一岁的时候,我们被指定为他的法定监护人,这实在是太有必要了。但我们不愿意整天把他关在家里,他需要工作,无论是什么样的工作。他会看地图,让他自由使用交通工具就变成一个潜在的好机会:他渴望自由,我们都渴望自由,这就是一个给他自由的机会。
  第一次旅行很让人伤脑筋,就像孩子第一次蹒跚学步一样。他会不会站不稳?会不会摔倒在地?他是不是需要帮助?但当他走到指定的地方——费城市中心第十五街和蝗虫街道的街角时,他发出欢呼声。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早早地就坐上了火车。他到市中心的瑞汀车站市场去吃中餐,那里的摊主都认识扎克,因为他向摊主们做了自我介绍,也问了他们的名字。扎克去了巴诺书店,开始看其他国家的地图。扎克开始和我在市里一起吃晚饭,在我抵达之前,他会坐在酒吧里,啜饮秀兰·邓波儿饮料(一款无酒精的饮料,又名儿童鸡尾酒)。美中不足的是,他没有叼着一根香烟去跟一名金发碧眼的美女搭讪:“嘿,宝贝,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扎克在认真观察这个世界,不是随便看看,也不是偶然看看。他越独立,就会越渴望独立。他喜欢坐火车去上班,车上有许多他认识的人。他往往会坐在其中一人旁边,不停地问人家问题,然后记住对方给出的答案。对于他毫不设防的纯真,大多数人往往都能理解、忍耐和包容,并乐于回答他的问题,除一个男子以外。车到站之后,这名男子对扎克说,他再也不想跟他坐在一起。也许这个男人天生铁石心肠,也可能他只是觉得惊讶,他没见过像扎克这样的人——扎克可以一眼认出二十多年没见的人,在没去过对方家里的情况下,报出他的住址;然后又接着追问他的生日是几号,都有谁在他的游泳池里游泳。那个男人喜欢独自坐车,也许是因为他喜欢清净,而扎克不停地提问扰乱了他的清净。
  扎克对我说,他没有因为那个人的反应而感到失望。他从来不说他觉得失望这种话,尽管我认为当时他的确很失望。他很疑惑,为什么他认识的人不愿意和他说话,虽然这个人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只是想表现得友好一些罢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我告诉扎克,“有的人喜欢一个人待着。”
  我渴望能和我的儿子开展一次对话,一次让他意识到自己现状的对话。我从来没有告诉扎克,他出生的时候遭遇了什么。我也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过“脑部受损”。我从来没有告诉他为什么他要去特殊学校。他是否知道自己永远不能结婚,也没有办法拥有一个自己的家?他是否知道性是什么?他是否真正明白我是谁,就像格里,就像我的小儿子迦勒那样,他是否明白这一切?
  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他的未来,哪怕只是大概地谈一下,无论这话题多让人痛苦?也许是因为我无法确定他到底能明白多少。或者是因为我根本没办法想象他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每次我试着去想,脑海里都会浮现同样的画面:我去世了,扎克的妈妈也去世了,而扎克已经老了,他六十岁了,变得弯腰驼背,蓬头垢面;他褐色的眼珠更加黯淡无光,他脸上的皱纹增多了,像深深的沟壑一样,他自言自语的声音比以前还要粗;他仍然像过去的四十年一样,每天盡职尽责地做着把日用杂货装袋的工作。我看到他走在街上,在去往某家失智老人之家的路上。因为怕冷,他把手插在口袋里。我看到他的头呈四十五度角歪向一侧,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路过的行人纷纷躲避他,因为他们认为他是一个疯子。透过满是油腻手指印的窗玻璃,我看到我的儿子坐在床上,天花板上的吊灯散发着幽暗的荧光。我看到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双手在身前交握。然后,他开始大声地自言自语,没有人让他小声一点,因为这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摘自华文出版社《父亲:一次发现父爱的旅行》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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