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华灯初上的时刻,无名氏站在凯特大厦21层公寓的落地窗前,垂着眼皮观望地面上河水一般的车流,等待会长陪同酿酒师来访。
这阵子他对红酒产生了兴趣。他买了一些红酒,买了关于红酒的书,跟着书上的介绍喝了一些,还教人在他那个刚刚启用的四合院里挖了个储酒量为8000瓶的,自动监控温度、湿度的酒窖。最初,他这一系列行为的确含有赶潮流的成分。他喝着“拉图”“马高”“奥比昂”,以及传说中的红酒之王“罗曼尼·康帝”,听熟人们说他们品出了酒里的马厩味儿、烟熏味儿、甘草味儿、巧克力味儿什么的,常常自惭形秽。因为老实说,他从未喝出过这些味道。有时候,他也对那些刚喝一口当年的新酒就声称喝出了马厩味儿或者雪松木味儿的人起疑。新近认识的在波尔多酒庄干过力气活儿的小司告诉他,那些味道都是第三层香气,属于有年头的酒。
门铃响起,来人是小司。这是个偏胖的青年,是一所职业学院教餐饮的讲师。他在法国读书时学的是发酵,曾经在波尔多地区的一个小酒庄实习一年。熟人把他介绍给无名氏的时候,特别强调了他的这段经历,似乎只有在这样的人身上,才能找到真正的酿酒的气息。前不久,无名氏从小司手中买了两个水缸大的法国橡木桶,用来装饰自己的酒窖,或者说烘托酒窖的气氛。
小司受无名氏邀请前来。无名氏想在和酿酒师见面时,身边有个懂一点酒的人。小司有些精神不振,他对无名氏说:“昨天朋友请吃从法国空运来的牡蛎,吃坏了肚子,现在刚从医院输完液出来。”
无名氏略带歉意地说:“那真是不巧,会长昨天就订好了菜单,楼下总统府的。”小司一听总统府的菜又来了精神,不愧是搞餐饮教学的,食不厌精。他知道这家设在大厦五层的粤菜馆,名称有点霸气,菜式却很精致。他说:“无总您还真是用了心啊,中国人不习惯以奶酪配红酒,最恰当的菜式还就是粤菜。”
无名氏立刻强调说为了今天的聚会,他也准备了奶酪,意大利的托斯卡纳毕可利羊奶酪。这种奶酪太硬,不好切,得拿刨子刨。关于这羊奶酪给他的感受,他没有告诉小司。因为,又腥又骚,他实在难以下咽。
这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是会长打来的。他向无名氏道着对不起,说酿酒师早晨还在库尔勒,飞机晚点了,现在刚出机场,可能晚到半个小时。无名氏有这个耐心,以他对红酒有限的了解,他觉得喜欢品酒和喜欢酿酒的人首先得是有耐心的人。他和小司一人占据一张带按摩功能的沙发,他把这感受讲给小司,顺带夸了小司那两个橡木桶,说是放进酒窖后依然散发着幽幽的酒香和木香。
小司说:“无总,我那些学生要是都像您这样就好了。”他抱怨他的学生根本不爱品酒、酿酒,就知道冰酒好喝,甜。“我跟他们说我在法国学酿酒时要先在葡萄园干活儿,搬橡木桶,一手夹一个,有时候一天要搬七八百个。赶上几十年的葡萄藤死了,根很深,深到几米以下,你也得去出力气挖葡萄藤。那些根太深的老藤得用绞车起出来,累得我一晚上一晚上懒得说话。我的这些学生哪有那份耐心,听听都嫌烦。所以他们的出路也就是侍酒员吧。”
无名氏说:“侍酒员也需要多种历练,向客人介绍和推销酒,不也是学问吗?”
小司说:“对、对、对,一般的侍酒员至少要高级经验和市井经验兼而有之,好的侍酒师是很受人尊敬的。”
无名氏听小司说了一阵子侍酒师的培养,玩味着“高级经验”和“市井经验”,门铃又响了。这次是会长和酿酒师,二人身后还有一位女士,会长介绍说她是酿酒师的太太。酿酒师是个五十多岁的黑脸男人,厚嘴唇有点松弛地下撇,显出对俗世的不满意。无名氏一边热情地上前握手,一边猜测酿酒师的肤色定是沐浴了库尔勒慷慨的阳光。但当他触到酿酒师的手时,那手的绵软却不符合他的想象。他刚刚听小司讲起,酿酒师的手大都干而粗糙。
无名氏顺便把小司介绍给大家,他没提小司在波尔多葡萄园干活儿的事,只说这也是一个喜欢红酒的年轻人。
开餐之前,无名氏请客人品尝香槟。他希望客人对这款“库克”说点什么,毕竟,今天的聚会是因酒而起。可除了酿酒师太太举着细长的杯子夸颜色透着浅绿,美丽无比,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别处。
酿酒师捏着香槟杯的杯颈毫不客气地在这套公寓里逡巡。他先是奔到落地窗前观赏了一下脚下的大街和远处的楼群,猛地回身向无名氏感叹道:“现在我知道您为什么选择21层了。21世纪呀,您才是站在21世纪的成功人士!这不,连总统府都在您脚下呢。如果我猜得不错,这房子的使用面积应该有300平方米。”他边说边把开着门的房间都看了一遍,仿佛是被中介公司带着看房的买主。遇见有意思的东西他也会随时发表评论,他拎起一件搭在沙发上的羊绒外套说:“康纳利!奥巴马喜欢的牌子啊。可惜大多数人不识货,去年我一個老同学——在库尔勒开发葡萄庄园的,送我一件康纳利衬衫,您猜会长看见怎么说?他说这是哪个厂发给你的工作服啊。”
会长呵呵笑着不搭腔,无名氏想起会长在大学时的风范——破衣烂衫的。可是会长讲究吃。那时西餐在中国尚未普及,会长就已热衷于尝试西餐。有一天,会长做了一道奶油蘑菇浓汤请大家品尝,他所谓的奶油浓汤就是奶粉加淀粉加大量味精再撒几片罐头蘑菇。无名氏怀着虔诚的心情喝下第一口,强忍着恶心才没有呕吐出来。环顾四周,几位同学都在沉默不语地喝汤。一个绰号“高原红”的西北男生突然把勺子往搪瓷茶缸里一放,愁苦而勇敢地说:“饿(我)喝不惯,饿(我)实在是喝不惯!”“高原红”的宣言解放了众人,无名氏记得宿舍里先是爆发出一阵大笑,接着大家全都放下了饭盆。
此时此刻,无名氏看着仍然不讲究穿着的会长,忍不住跟他提起大学时代的那碗汤,问他还记不记得那个“高原红”。会长说:“当然记得,饿(我)喝不惯,饿(我)实在是喝不惯!都弄成校园流行语了。不过那时候我也就是欺负你们都没喝过真正的奶油蘑菇浓汤。各位,酒醒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可以入座了?”会长仍然像当年那样好张罗,就像是这间公寓的主人——也可以说他是这次聚会的发起者。眼下他和酿酒师有合作,他们游说一些赶红酒时髦的有钱人在库尔勒投资葡萄庄园。
终于说到了酒,先品酿酒师带来的自酿酒。酿酒师太太客气地谢过那两个白面侍者,从其中一人手里接过醒酒器,亲自为大家斟酒。
无名氏持住杯颈,观察酒体、深闻酒香,他静下心,尝了一口。就算他的酒龄如此之短,就算他真的怯场,他还是品出了这款酒色暗红、果香味丰富的自酿酒的高雅气质。它讨喜、柔顺却不庸俗,味道十分集中。他观察左手边的小司,小司的表情是沉吟中带着肯定。无名氏有几分惊喜地对酿酒师说:“不知道这酒是在哪里酿出来的?”他说着轻轻一抬手,两个侍者之一迅速将倒空的酒瓶递上,却是一只没有酒标的“裸瓶”。无名氏拿过酒瓶看看瓶身又抠抠深凹的瓶底,问:“这么好的酒怎么没有名字呢?”
酿酒师矜持地说:“在我看来,世界上没有名字的酒才有可能是酒中珍品。”
会长说:“你也别卖关子了,快把酒名告诉无总。”
酿酒师说:“这酒名叫‘学院风’。”
会长适时将酿酒师再做介绍,他说酿酒师原是农学院搞果木栽培的教授,擅长化验,一种酒他能化验出好几十种酵母。
“可酒是酿出来的,不是化验出来的啊。”一直闷头吃冷盘的小司突然说。
酿酒师显然没把这个胖乎乎的年轻人放在眼里,他对无名氏说:“世界上最著名的葡萄酒庄园我都去过,上星期还陪一个国企的副总去智利买了酒庄。在中国,不客气地说,最理想的葡萄种植地就是库尔勒。你可能不相信吧,我爱那地方,3年之内我飞了100多趟。”
100多趟,这的确是个不小的飞行数字,可是酿酒师用什么时间酿酒呢?
无名氏还是对酿酒感兴趣,他希望酿酒师对他做些酒的启蒙。这时酿酒师的手机响了,他起身离席接电话,一迭声地叫着“董事长”。电话那边好像答应了什么事,请他提供账号。酿酒师回到饭桌前,面带兴奋地搓着双手。他不提葡萄,只讲库尔勒的旅游资源,酿酒师太太也不失时机地做些补充。本来无名氏已经开始有点厌烦酿酒师的做派,但是酿酒师太太的掺和削弱了这种厌烦。无名氏不禁想到一种名为小维铎的葡萄品种,它的单宁味和辛辣味都足,既清新又复杂,对于掺和有着画龙点睛之妙。无名氏了解到,波尔多列级酒庄的很多酒都需要小维铎的掺和。他于是坚持问酿酒师“学院风”是用什么葡萄酿成。
“葡萄?是的,葡萄。”酿酒师喃喃着,仿佛主人在向他提起一件早已模糊的旧事。
会长救场似的对无名氏说:“‘学院风’就出自库尔勒的葡萄啊。那儿有人已经许给酿酒师两百亩地,种什么葡萄都绰绰有余。”无名氏说:“你的意思是那儿有了地还没有葡萄?”会长说:“有,有,新疆哪儿找不着葡萄啊。”无名氏说:“我可听说酿好酒需要有年头的葡萄,鲜食葡萄和酿酒葡萄也不是一回事。法国那些名庄的葡萄藤至少是二三十年的。”
酿酒师自负地拖着长声说:“用——不——着。这款‘学院风’我只用了一个星期,我有化学方法。您也尝了,不输给他们吧?”
无名氏又喝了一口“学院风”,他不改初衷——这的确是一款相当不错的酒。
酿酒师乘着无名氏的兴致鼓动似的说,他和几个朋友打算把那两百亩地分割成小块,建若干幢别墅。“无总有兴趣可以参与,钱不用多投,500万就行。500万,在北京能干什么呀?在库尔勒,您就可以有自己的葡萄酒庄园。”
无名氏听明白了,怨不得酿酒师不喜欢谈酿酒呢。无名氏不想将500万扔在酿酒师的这个项目里,虽然这的确不是什么大钱。他漸渐生出一种索然无味之感,干脆转移话题请客人关注一下餐桌上的粤菜。他强调说:“菜单是会长订的,诸位不喜欢请直接声讨会长。”
侍者为每人端上一只紫砂炖盅,无名氏掀起盖子,见盅内一汪清香的鸡汤里卧着一只肚子滚圆的乳鸽。会长为大家介绍这道菜,他说这道菜名叫“鸽包燕”,不属于粤菜,是总统府的独家创新。具体讲就是烹调之前往乳鸽的肚子里灌满燕窝——血燕啊。
无名氏显然对会长点的这道噱头菜不以为然。他说:“我不明白干吗要折磨一只鸽子呢?我下嘴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肚子都气鼓鼓的。”
酿酒师太太附和说:“是啊,我一见它给撑得翻着白眼、耷拉着细脖儿就头晕。请原谅我就不动这‘鸽包燕’了。”说完,她拿起一片托斯卡纳羊奶酪嚼起来,她不讨厌它。
早就将自己那份“鸽包燕”吃喝一空的酿酒师抢白道:“你以为那燕窝是鸽子活着的时候灌的呀?那是它死后才塞进去的,所以,它——不——痛——苦。”酿酒师边说边把话题又拉回库尔勒的500万投资上,他带有怂恿意味地说:“一个如无总这般酷爱红酒的人,怎么可以没有自己的葡萄酒庄呢?”
无名氏却打哈哈似的说:“酒盲、酒盲啊,我其实是个感觉迟钝的酒盲。等我再有点进步,咱们再去梦想那些庄园。”说完,他举杯向酿酒师的美酒致意。
这时酿酒师的电话又响了,这次他身不离席,就坐在那儿大声接起电话,仿佛因了无名氏的拒绝,因了自己白白浪费的一个晚上和白白搭上的一瓶好酒,他已经无须再表演社交的礼貌。这个电话大意是对方要他和会长当晚飞一趟温州,一个做领带生意的老板刚从意大利回来,只有明天早晨有空,可以与他们共进早餐谈库尔勒投资的事。
这是一个及时而有面子的电话,酿酒师站起来快速告辞,一边得意地抱怨:“你看,老板都追上门来找。”他在“追”字上加重了语气。
无名氏则把一瓶2003年的“拉图”送到酿酒师太太手中,也算是礼貌——他不想欠酿酒师人情。会长临出门又扭头悄声对无名氏说:“学弟,我知道你今晚没有尽兴。过几天我保证再给你找一个专讲酿酒的行家,咱们不许他说别的!”
眨眼之间公寓里只剩下无名氏和小司,面对着一桌陆续上齐的粤菜,无名氏叹了口气,有点为酿酒师的才华感到可惜。不管怎么说,酿酒师带来的那款酒的确不凡。他把这种感觉告诉小司,正忙着吃菜的小司从一堆盘子里抬起头来说:“如果我的舌头没出问题,他那瓶‘学院风’应该是2008年左右的‘拉兰伯爵’副牌——‘拉兰女爵’。”
无名氏说:“这可涉及一个人的品质,你怎么能断定呢?”
小司毫不犹豫地说:“因为我也这么干过。”他直视无名氏,丝毫没有为“品质”二字感到不安。
无名氏一边庆幸自己没有盲从酿酒师的蛊惑,一边从桌上拿起醒酒器,把剩余的“拉兰女爵”倒入自己杯中。既然他们不能再涉及人的“品质”,他还是想让懂酒的小司给他讲讲这款他尚未听说过的新酒的品质。小司却突然向他发问道:“无总,刚才酿酒师太太没动的那盅‘鸽包燕’呢?别浪费了。”
无名氏起身从厨房的配餐台上为小司端来酿酒师太太的那份“鸽包燕”,小司埋头便吃,吃着,也不忘照顾一下无名氏的情绪。他说他在三里屯还有一个小酒吧,也兼营法国红酒——只卖法国的。无总可以从他那儿订酒,不必买太贵的。“噢,我得走了,过去照顾一下我的酒吧,12点之后那儿才热闹。”
无名氏却没有眼色地追问小司:“‘拉兰女爵’的葡萄品种里有没有小维铎的掺和?”
小司懒洋洋地,也可以说是仗着一点酒劲儿说:“无总,您是不是觉得您有钱有闲,就可以把一个大活人扣在这儿没完没了地陪您聊酿酒啊。”他说着费劲地站起来,往门厅挪起步子。恍惚间,无名氏仿佛看见一只塞满燕窝的巨型乳鸽正在起飞。
也还有一些场景是无名氏不曾看见的,比如酿酒师夫妇到地下车库取车时的情景:他们的帕萨特旁边是一辆轿跑两用的奔驰。酿酒师掏出钥匙开车门之前,有意无意地用钥匙在奔驰车身划了一下。太太和会长都没有发觉他这个动作,只有他自己明晰地看见奔驰身上突显出一道触目的划痕,他那颗愠怒的心终于平静了。
午夜时分,无名氏一个人在公寓里呆坐。他本来以为自己会离葡萄酒越来越近,可又分明正在远离它。他干吗要选21层做公寓呢?太高了。而他那四合院里的酒窖又太深。他在这两个高度当中沉浮,就仿佛不知深浅了。这让他突然很想听“高原红”再对他说一句“饿(我)喝不惯,饿(我)实在是喝不惯”。他不管不顾地找出几年前“高原红”的号码,拿起电话就拨。
他听到一个不断重复的声音:“您呼叫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