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腕上的手表或墙上的钟,360度的完整圆盘被分割成12等分,是设计师显身手的地方,典雅风格的用罗马数字,现代风格的用单纯的光点,但最开始是阿拉伯数字的1到12。
我们说过,甲骨文中的会意字是我个人所知人类最美丽的文字符号,比起古埃及尚未拼音化之前的漂亮象形字,还多了抽象性事物和概念的某种知性之美,某种富有想象力的惊异。我于是想做一件疯狂的事——我有没有机会找出甲骨文中丈量时间的会意字,最好有12个,来完成一个商代的甲骨钟呢?
先说结果,这个尝试显然是失败的,除了人力不可抗拒的文字湮灭、流失之难题外,其实失败得非常有道理。不是说彼时的人没有时间感,不需要通过丈量时间来规划自己的作息,而是说时间的丈量方式,最初总是素朴地随着生活的实际律动。因此,我们将一天分割成两个12小时、1小时60分、1分60秒的方式,不见得是他们需要的。
上头那一排字,头尾分别是“旦”“莫(暮)”,问号悬空的部分先搁着,于是,我们还不知道的便只剩两个。其中
这些会意字都有真实的太阳符号存在(不同于形声字的日符往往只是概念),而且都以具象的图画坚定地表述时间,这样来看,这些字就更漂亮了。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我们尚未开发出大量的太阳替代用品(钟表、暖炉、暖气、热水器、烘干机……)之前,太阳和人的关系亲密多了。
让我们假设自己是彼时的先民,我们睁开双眼,看到的会是什么呢?
我想,大概用不着太费神找信而有征的证据,对早期的人类而言,太阳不仅非常重要,而且一定是率先被人们察觉、思考乃至敬畏的巨大存在——它高悬头顶,又亮又热,而且每天跟你相处,恒定得很;偏偏它又不停歇地动着,而且不像云朵那样忙乱随兴,而是非常规律、有耐心。它一定有着某种不挠的意志和目的,而且它还每天有一半的时间躲起来,不晓得到哪里去了。而它不在时我们不仅行动失常,而且天地漆黑,世界变得多么可怕。人们想必也很快察觉出来,它好像和我们的生存(包括我们赖以生存的动植物之存活)有着愈想愈严重的牵连;我们可以用火去想象附会它,但为什么它又不像火那样不成形状而且短暂?它凭什么永不熄灭?哪天真熄灭了会出什么事?……
举目可及,却深邃难言;光朗明白,却又神秘异常,绝对是人类开始想东想西的绝好材料。建议大家可以去考察每一个原始部落的宗教信仰,应该是无一例外,太阳在每一个地方都是神,而且就算不是统治一切的主神(如埃及、日本),也跌不出前三名。
太阳恒定、规律、可察觉的移动方式,让人可据此安排生活作息,这也顺理成章地让它成为人类的第一枚时钟。
……
代表正午、日头当空没有投影的“午”字,甲骨文简单画成 或 ,学者解释这是立样之象,由此转为日正当中之意,但一来意义转折暧昧,二来没有钟表设计所需要的具象美学效果,碍难考虑。
悬空的字依然悬空在那里。我们一开始就讲过,这可能是技术问题,那几个字仍可能等在地底或绝望地消化在某人的肚子里。更可能的是,商代的先民并不打算完整地造出这枚钟表,他们并不真的需要如此绵密而有秩序的时间刻度。
需不需要,直接和彼时的生活作息节奏有关,而这个所谓的生活作息节奏,我们又可以从人们所从事的工作(不见得只是纯经济性的劳动)的不同窥见端倪。比方说,物理学者所需的时间刻度可能是最精微的,分子、原子乃至众多更小粒子的反应、观测和控制时间,动不动得用到百万分之一秒之类的单位;田径或球类选手计较小数点后两位左右的秒数;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以小时分割时间;上班族一般大致地分為早上、中午、下午;罪犯、凶手、律师和法官以月起步,然后以1年、3年、7年、10年、15年、20年乃至无期徒刑为计算单位和范畴;神父、牧师、法师、僧侣、智者倾向于用一整个人生来作为思考和清算的单位(但他们要求的捐款数目愈来愈倾向以“亿”为单位);考古学者以几十万、几百万年作单位;地质学者则以上亿年作为考量;最长时间刻度的使用者绕一大圈又转回到物理学者身上,搞天文物理的学者,他们用的是“亿万又亿万”,因为不如此便无法窥探宇宙的生成和末日。至于诗人,不在此内,他们只是时间的迷失者,他们不太懂怎么使用刻度丈量时间,只笼统地反复使用诸如“亘古”“永恒”之类的无能泛称,把时间再次还给流变不息的万物。
甲骨文的时代没有我们想望的那枚钟,他们不需要如此神经质——时时提醒自己,时光流逝不等人,如《爱丽丝梦游仙境》中那只时时看表、总怕赶不上什么的兔子。没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再做,包括吃饭。
这可能就是我们与先民时间观上的不同,也是我们无法造出“甲骨钟”的原因吧。 (本文节选自《文字的故事》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