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央

  讲到我的启蒙老师,第一个恐怕要算我们家的厨子老央了。老央是我们桂林人,有桂林人能说惯道的口才,知道的鼓儿词奇多。因为他曾是火头军,见闻广博,三言两语,把个极平凡的故事讲得妙趣横生。

  冬天夜里,我的房子中架着一个炭火盆,炉灰里煨着几个红薯,火盆上搁着一碗水,以去火气。老央问我:“昨天讲到哪里了,五少?”“薛仁贵救驾。”我说。老央正在给我讲《薛仁贵征东》。那是我接触的第一本小说。而那银牙大耳,身高一丈,手执方天画戟,身着银盔白袍,替唐太宗征高句丽的薛仁贵,便成了我心中牢不可破的英雄形象,甚至亚历山大、拿破仑,都不能跟这位大唐壮士相比。老央一径裹着他那件油渍斑斑、煤灰撲扑的军棉袍,两只手的指甲里乌黑黑的尽是油垢,一进来,一身的厨房味。可是我一见着他,便如获至宝,一把抓住,不到睡觉不放他走。那时,我才七八岁,便染上了二期肺病,躺在床上,跟死神搏斗。医生在灯下举着我的X光片给父亲看,父亲脸色一沉——我的右边肺尖上照出一个大洞来。那个时候没有肺病特效药,大家谈痨色变,提到“肺病”两个字便乱使眼色,好像是件极不吉利的事。家里的亲戚佣人,一走过我房间的窗子便倏地弯下身去,不让我看见,然后一溜烟儿逃掉,因为怕被我抓进房子讲“故仔”(故事)——我得的是“童子痨”,被传染了还了得。一病四年多,我的童年就这样在与世隔绝中虚度过去。我很着急,因为我知道外面的世界有许许多多好玩的事情发生,我没份参与。嘉陵江涨大水,我擎着望远镜从窗户看下去,江中浊浪滔天,许多房屋、人畜被洪流吞没。我看见一些竹筏上男男女女披头散发、仓皇失措、手脚乱舞,竹筏被旋涡卷得打转。我捶着床哀叹:“嗳!嗳!”然而家人不准我下去,因为我还在发烧。我躺在床上,眼看着外面许多生命消逝,只能心中干着急。

  得病以前,我受父母宠爱,在家中横行霸道;一旦被隔离,被拘禁在花园山坡上一栋小房子里,我顿觉备受冷落,变得郁郁不得志。一个春天的傍晚,园中百花怒放,父母在园中设宴,一时宾客云集,笑语四溢。我在山坡上的小屋里,悄悄掀开窗帘,窥见园中大千世界,一片繁华。我的哥哥姐姐、堂表弟兄,也穿插其间,个个喜气洋洋。霎时,一阵被人摒弃、为世所遗的悲愤涌上心头,我禁不住痛哭起来。

  那段时间,火头军老央的《说唐》,便成为我生活中最大的安慰。我向往瓦岗寨的英雄世界,秦叔宝的英武、程咬金的诙谐、尉迟恭的鲁莽,对于我都是刻骨铭心的。当然,《征西》中的樊梨花,亦为我深深喜爱。后来看京剧《樊江关》,樊梨花一出台,头插雉尾,身穿锁子黄金甲,足蹬粉底小蛮靴,一声娇叱,顾盼生姿,端的是一员俊俏女将。然而这在我看来很眼熟,因为我从小心目中便认定樊梨花原该那般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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