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舜芳十六岁那年跟外婆去算命。一间普通公寓,打扫得一尘不染,就在闹市中,能知过去未来的半仙是位外表寻常的中年妇女。
问清楚生辰八字后,半仙取出一只小算盘拨弄了一会儿,得到一个数字。她取出一本线装书,说:“嗯,第一四七条。”
外婆问:“这是我外孙女的命运?”半仙答:“是。”
只见一古装女子身披一件异常华丽的锦袍,站在一条河边,凝视对岸,神情寂寥。外婆有三分喜悦:“这表示我外孙女命好吗?你看图中袍子是何等华贵。”那女士笑笑:“可是你看,袍子上有破洞。”外婆看仔细了,“哎呀”一声。果然,图中锦袍前前后后破了三个大洞。
外婆明白了:“她父母丢下她不理,的确是她生命中一大遗憾。”这时舜芳反而笑了:“有外婆这样疼我,这有什么关系?”那位女士一听此言,颔首道:“小妹妹如此乐观,生活中便没有难题,所以有锦袍可穿。”外婆忧心忡忡地问下去:“其余的破洞,又代表什么?”“天机不可泄露。”
老人想知道外孙女的命运,好放下一桩心事。舜芳深深感动,她认为外婆给她的爱,便是她一生中的那件锦袍。
考大学那年,外婆急得团团转:“写信给你母亲,叫她支持你。”舜芳笑:“外婆,我视奖学金如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一点也不夸张,舜芳成绩优秀,是联考状元,不知多少家长不惜金钱,追着请她替子女补习。外婆满意了。“你母亲放弃你是她所做最不智之事。”
年轻人生活何等繁忙,她根本无暇自怨自艾。做事与做人,才是一生学问。一张文凭,进可攻,退可守,也算是锦袍加身了。
舜芳刚找到工作,外婆去世,一直在病榻旁维持镇定的她在办完大事后险些垮掉。上司爱默生对她分外照顾,不避人言。舜芳看清楚了形势。
如今,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外婆辞世,父母亲看样子余生也不打算与她相认。她需要有个可以商量的人。爱默生已有家室,他俩的感情不可能公开,但他提拔、栽培她不遗余力。一直到今日,舜芳都承认没有爱默生的话,她起码要多挨十年。
爱默生退休之际,舜芳饮泣。爱默生温和地说:“记住,喜怒莫形于色。”他走了。
虽然舜芳表现得若无其事,可公司里还是议论纷纷,都知道她曾是那个英国人的女人。爱默生为她建立的交际网包括各国代办的外交人员,又设法找人担保,为她取得一本护照,舜芳得到的实在不少。为着他,名誉上受损也是应该的。
舜芳想起锦袍上的破洞来。多么贴切,多么逼真,多么传神。
舜芳还记得那个地址。她找回去,半仙打过算盘,说:“第一四七条。”
翻开线装书,仍是那幅图画。女子身披锦袍,站在江边凝望对岸。此时看来,更不是好兆头。舜芳问:“这是什么意思?”那位女士模棱两可地答:“锦袍总比破衣好得多。”
“她在看什么?”“人生总有盼望。”“她会得到渴望的一切吗?”那位女士看着她微笑:“你得到的已经不少。”
舜芳静静离去。她不知道那位女士记不记得她。画仍是那幅图画,锦袍上的三个破洞十分触目。她的命运并未因努力而改变。
二
舜芳在事业上堪称一帆风顺。她又乐意照顾同学,尽可能揽在身边做亲信,其中当然也有无信之人,她却不介意,“好人总比坏人多”是她的口头禅。然后,有传言道:“听说林舜芳要结婚了。”
那人叫沈培生,美籍,相貌端正,相当讨人喜欢。
舜芳翌年就结了婚。她并没有停下来,从头到尾没有太多时间给沈培生以及家庭。已经太习惯靠自己,不重视别人的眼光与意见,遇事单独思考,把伴侣关在门外,舜芳的个人习惯牢不可改。
沈培生沉默了一年,终于告诉她:“舜芳,我们不如分手。”舜芳完全意外。
“你不满意现状?”“这根本不是婚姻生活。”舜芳的态度似与下属开会:“依你说,应做出何种改进?”“舜芳,放弃你目前的工作态度。”舜芳一愣,接着笑了,像是听到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一样。
“不行。”
沈培生颓然,取过外套,走出门去。第二天,舜芳飞到伦敦去见爱默生。过去有什么事,她总是与他商量,这次,她也想得到他的意见。
伦敦一贯爱下雨。她在一间酒馆等他。他推开玻璃大门进来时,她几乎不认得他。这个退休大班胖了近十公斤,却还穿着从前的西装,襟上纽扣都扣不拢。舜芳有点失望。士别三日,他整个人已经潦倒。
爱默生看着舜芳:“你气色好极了。”舜芳苦笑:“我的婚姻遭遇滑铁卢。”“可是,”爱默生一如昔日那样了解她,“你才不在乎。”
舜芳自己反而吃了一惊:“是吗,我不稀罕?”爱默生笑了。退休大班不失他的机智聪明。
他们付账后到街上漫步,舜芳却已失去从前崇敬他的感觉。“舜芳,你已长大了。”
舜芳叫了计程车送他回去。这大概也是她最后一次见爱默生。
舜芳着手处理离婚手续。沈培生轻声说:“舜芳,各人退一步……”舜芳十分冷静地抬起头来:“我从不退步,我若动辄后退,便没有今天。”
“但,我是你的丈夫。”“当初你认识我之际,便知道我是这个样子。”
沈培生气馁,黯然退下。可是在处理财产时,舜芳又出乎意料地大方。
“房子一时卖不出去。”“不要紧,我搬出去,你仍住这里,男人居无定所会十分尴尬,我不想你不好看。”
这是一种对前任合伙人的义气,谁帮谁不要紧,何必翻脸不认人。
他们和平分手。同年,舜芳在公司拿到七位数的奖金,但是,她不知该与谁分享这个好消息。碰巧,沈培生约她出来。
沈培生说:“舜芳,我打算再婚。房子所欠款项,我打算……”舜芳打断他:“恭喜恭喜。”
“那百多万的款项我打算分期还你,家父愿意分担一部分,我……”舜芳再次截住他:“培生,当我送给你的礼物吧。”
“这怎么可以!舜芳,这于理不合。”
舜芳似笑非笑:“这不是争意气的时候,我知道你想要孩子,届时开支庞大,有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多舒服。”
回到家中,舜芳也不知自己为何出手如此阔绰。也许,她只想尽快与他结束关系。
那一个黄昏,她站在可以看到海景的露台上凝视对岸的灯光。其实所有人的人生都似一件千疮百孔的锦袍,而此刻她呆滞的神情,一定像煞图画中的那个女子。
电话铃响了。美国总公司打来的,舜芳立刻忙起来。等她觉得累,又是好几年之后的事了。
三
沈培生已经有三个孩子,全是男孩,异常顽皮。听沈培生活灵活现地诉苦,舜芳会笑出泪来。
沈培生问:“舜芳,你现在很有钱了吧?”舜芳点点头。“名气也很大了?”舜芳又点点头。“父母始终没有与你相认?”舜芳摇头。“那样,也不影响你功成名就。”舜芳微笑。“你比从前成熟多了,与你相处,真是愉快。”舜芳不语。
“听说,你与梁超明过从甚密。他这个人,据说是个光棍。”舜芳笑着说:“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是江湖上的混混。”“舜芳,你要小心。”“多谢关心。”
太当心了,做人没有意思。放松一点,给人家利用一下,人家自然会拿东西来交换,彼此得益。一定要板着面孔等别人来真心奉献,就活该失望,世上哪有这种好事。
梁超明要创业,想利用舜芳的人脉。她若不肯帮他,他自然去求别人,哪里还留得住这个英俊狡黠的年轻人。你拿你所拥有的,去换你没有的,天公地道。这一点,舜芳很明白。
梁超明有意无意叫她投资之际,她微笑不言。舜芳看过那门生意的资料,内容无诈,可是,梁超明的聪明才智用来哄异性绰绰有余,拿来在商场打仗恐怕不够。好在牵涉的金额不太大,就当送件礼物给他好了,舜芳考虑了很久,答应参股百分之三十。
梁超明仿佛有点失望。舜芳的助手看不惯,舜芳说:“就当帮一个朋友。”“世上多的是朋友。”“他能使我笑。”助手叹道:“那我就无话可说了。”
生活中最要紧是快乐。可是,舜芳也知道,梁超明不是她锦袍上的花,而是第三个破洞。
她再一次去找那位半仙。门打开,室内陈设一样未变,可是主人换了样子,是个年轻男子。年轻人说:“她退休了,生意顶了给我做,一样灵。”
舜芳报出生辰八字,年轻人的电话铃响了。他跑去另一间房听电话,起身时把一本书碰到地上。舜芳的目光落到那本书上,咦,那不是她翻过两次的线装书吗?风吹过,书一页一页被掀动,舜芳看到内容,怔住了。
一页一页内容完全相同,全是女子身披穿孔锦袍站在江边凝望对岸。
舜芳忽然“嗤”一声笑出来。江湖伎俩,一本书用一张图就好骗钱。她猜想这种书有两本,一本画男人,另一本画女人,分别给男宾及女客欣赏。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开门离去。看样子谁也不能为她指点迷津,而生活总得靠自己,不然的话,袍子上绝对不止三个大洞。
回到公司,她站在落地窗前,凝望对岸。半晌,她请助手进来。
舜芳抬起头:“请取消梁超明的投资个案。”助手听了,松一口气。
“你一直不赞成吧?”
“从来没有同意过。”
舜芳笑笑:“原来,袍子上的洞,可以弥补。”
(晓 雪摘自《亦舒中短篇小说选》,本刊有删节,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