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变富

穷人变富
   一些人哪怕有钱了,心里也永远甩不脱穷的影子。生活中随处可见这样的例子。但我们也必须承认有另一种情况的存在:过去是穷光蛋,一路奋斗,终于成功地脱离了穷人阶级。
  这一过程所需要的,不仅仅是财务状况跨越某一个门槛。
  作为心理咨询师,我对这一过程尤其好奇。它反映出的是一个牢不可破的信念——对负面图式的长期认同发生了根本性的扭转。我现在要写的故事的主角就是这样一位完成了双重转型的“逆袭者”。他是第二位与我约谈的网友,男性,35岁,谈话目的是“愿意公开自己的人生经历,让更多人从中汲取正能量”。他同意我将这一段谈话内容发表。文野是他本人要求的化名。
  我们在一家咖啡馆见面,谈了一个多小时。其中大部分时间是文先生讲述他不平凡的奋斗经历,老实说,有点沉闷。作为亲历者本身,自然每一处转折都觉得惊心动魄,但网上同类的故事实在已有些泛滥,文先生的经历并没有多少特别之处,听来颇觉审美疲劳。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他在2010年发生的那场转变。
  他在前一年买了房,花光了他多年来的全部积蓄,背负了少量的公积金贷款。那时他当然已经不是一个穷人。但他打完款,看到自己重返三位数的账面余额时,仍然感到如坠深渊般的眩晕。这种眩晕,我很熟悉,那是深烙在一个穷人心底的恐慌。
  “我买第一套房的时候,朋友们都祝贺我,说行啊,这下你不用愁了,房子都买下了。我心想:站着说话不腰疼,看我没钱了,还说风凉话。”
  而到2011年,他就辞了职,用房子抵押了一笔钱,投资一百多万跟人合伙创业。
  “那时候孩子也就几个月大,老婆有点产后抑郁,心理压力大,不敢跟我说,半夜偷偷抹眼泪。丈母娘劝我,说这样对奶水不好,让我缓两年。我就跟老婆谈了一次,算了一笔账。我说我把现在这份工作辞了,但是年薪三四十万的职位,我随时都能再找。一年旱涝保收,这个数总是没问题的。所以投入这笔钱你怕什么?大不了我回头工作三年补回来就是,这风险我承担得起。千金散尽还复来,我心里不是没数。”
  这番话让我极为震惊。我想,这恐怕是他不平凡的人生经历中最不平凡的一段!仅仅不到两年的时间,一次置业,一次创业,文野在钱上的态度有了天壤之别。我来了兴趣,问他那两年发生了什么。
  他说就是老婆怀孕,生孩子。事业方面并没有显著变化,也没有飞来横财。
  “但是你好像一下子有信心了很多?”我问。
  文野思忖片刻,说:“有吗?可能吧。我就是觉得自己其实挺能挣的。”
  我问他“挺能挣”的感觉是怎么得出来的。
  “明摆着的事实啊:我那时候一个月的薪水就有两万多,还不算项目提成。在当时就算是很能挣了。这都是我脚踏实地干出来的。”文野显然没理解我的意思。
  “问题是,2009年你买房的时候,收入差不多也有那个数量级,对吧?”
  文野点头:“大概低个10%的样子,差不多。”
  “但那时候你还很心虚,看到存款没了会很焦虑。你没觉得自己能挣。”
  文野回忆2009年(包括之前)的心态。没错,那时他还是一个穷人。收入虽然也不低,但是钱都存在银行里,多花掉一点都心疼。只有在看到账面的数字增长时,他才会感到安心。“可能因为那时没买房吧,心里没底。”他说。
  但我认为不止如此。就拿买房这事来说,那时有很好的机会,他只要申请多一点的贷款就可以早一年买房,但他没有行动,白白让房价涨了不少(换作现在,他绝不会错过2008年的时机)。嘴上说存钱是为买房——道理上也确实如此——但从行动来看,他已经具有了购房实力,却还是一拖再拖,攒了又攒。我觉得,这就不能说因为没买房而心里没底了,倒是因为心里没底才不敢买房。说到底,还是因为“穷”。
  这么说起来,文野也感慨:“还好2009年出手,要是再拖一年,就买不起了。当时就是头脑一热豁出去了,房价开始上涨了,不买不行。这样逼了自己一把。”
  他想起来了,刚买房的那一段时间,日子很不好过,每天都在担惊受怕。
  怕什么呢?文野笑着摇头说:“都是一些很蠢的想法,没有逻辑。”
  但对这些“没有逻辑”的想法,我格外有兴趣。按照认知治疗的理论,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各种“没有逻辑”的假设和信念中,区别只是我们在多大程度上能意识到我们可以不必受其摆布。在我的再三要求下,文先生颇为不好意思地说:
  “我那时候觉得,手头要是没有五位数的存款,就会遇到什么危险一样。”
  他端起咖啡,自嘲地笑,努力掩饰自己的尴尬。我没有笑。我觉得这个想法一点也不“蠢”:就在几年前,我自己也会这么想!我也是穷人出身。我猜很多穷过的人,都曾经有过类似的心态。仿佛身家性命都系在那个数字上,稍一变化就心惊肉跳。不敢消费,也不敢投资。当然,理智上知道那样不对,但由不得理智做主。
  “我明白这种想法。我读研究生的时候,靠杂七杂八的兼职养活自己。钱挣得不少,但总是不敢花。我担心:万一存款花完了,又找不到新的工作,那岂不是会饿死?安全起见,我必须留足3个月的生活费才行。那是我给自己的缓冲期。”
  文野眼睛一亮:“没错!对我来说起码要留半年的!”
  我们哈哈大笑。突如其来的共鸣让文野放松了不少,好像遇到了同类。在彼此的启发下,我们又找到更多相似的、穷人特有的、“没有逻辑”的信念:
  “每个月都有花钱计划,一旦超出计划一点就感觉要完蛋。”
  “挣到钱总觉得是这段时间运气好,总担心以后不可能这么顺。”
  “所以也没有胆量贷款。万一哪一年断供了怎么办?”
  这时候我才隐约地接触到那个原来的他——那个二十出头闯北京,不舍得租房,只得在单位沙发上过夜的穷光蛋。从一见面开始,文先生就是一个神采奕奕的商务人士,笑容温和,待人得体,举手投足中满是自信。这是一个被命运眷顾的人。虽然他反复提到过去的落魄,但直观感觉上,我还是无法把他和“穷人”联系起来。
  他现在完全理解了我说的转变是怎么回事。他说:“多亏了那一年买房。”
  “你会真正发现以前担心的东西,根本是不存在的。”
  有一个寓言说:一只鸟从小被关在笼子里长大,后来就算出了笼子也不会飞。因为在它的头脑中,已然有了一只看不见的“笼子”。照这个比喻,这只鸟当真想飞起来,就必须先尝试着突破“笼子”的屏障,拿自己的身体冒险,小心翼翼地闯荡想象中的禁区。舍此别无他途。在认知治疗中,这叫作行为实验。
  所谓行为实验,就是在生活中,把我们原先坚持的信念变成一个假设,再尝试以实验证实或推翻。譬如有人以为:我做事必须一丝不苟,别人才会喜欢。真的吗?不妨做一个实验:故意犯一次错,看看结果如何?一试之下,许多不合理的信念自然就会土崩瓦解。
  所以文野是在情急之下,开启了一场“失去存款会怎样”的实验。
  像是被猝不及防地扔到一个陌生地带。好在他发现自己担心的事一件也没发生。
  最严重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已经岌岌可危了。他的存款一度跌到过三位数。但还好,等到发薪日他就活了过来。什么危险也没有遇到——说来可笑,就这么点破事,折腾了他三十多年,本质上荒谬得让人失望。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对金钱的感觉发生了变化。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挺能挣”,开始客观地评估自己的经济能力,开始买一些自己原来不会买的东西。一次又一次地,他还会因为存款上的波动而困扰,但程度已经越来越轻,而愉悦感日渐增强。他逐渐开始觉得,钱本该是一个流动着的东西,唯有运转起来才能产生价值,存款太多反倒说明不能物尽其用。
  行为实验一旦开始,哪怕只是最温和的一小步,也会逐步自我强化,构成一个正反馈的循环。文野的例子刚好说明了这一点。不到两年的时间,他已经很难理解自己当初究竟在焦虑什么。他最后一次逼自己,是2010年年底买车(北京实行摇号前夕),他的财务状况因此再度陷入冰点。但他已经有过一次经验了,这一回很快就振作起来。这让他更加明确了对钱的态度。之后不久他就创业,后来又贷款买了一套房。
  他创业了两回,中间又工作了一年。现在他仍然没多少钱——以存款和现金流而论。“有吃饭的钱就够了,买东西刷信用卡。”他有两套房,有自己的公司,还在不同的项目里拥有不少股份,其余的资产则以股票、信托、比特币等形式存在。“没统计过值多少钱,算个总数也没意思。”我问他:“一千万应该是有的吧?”他笑笑:“光两套房子就值一千万了。”对于依靠存款而活的人,这是一个无法想象的数字。
  我当然不是说,文先生的发家全是因为心理上的改变。在这篇文章里,我没有写到他的勤劳、坚强、隐忍、智慧、诚实,以及经验技术,还有这个时代提供的各种机遇,这些才是他赚钱的根本。但是另一方面,这些让人赚到的只是客观的钱。一个占有大量金钱的人,却未必一定能“有”钱。我看过一篇报道,说中了彩票的穷人很多,能改变其一生财运的很少。因为他们没“有”钱。这里的“有”不是占有,而是掌握,是如臂使指的灵活运用,把钱变成工具,变成盟友,变成帮忙赚钱的奴仆。
  穷人永远被金钱驱使,而有钱人则可以驱使金钱。在我看来,这中间的分界线,不只是挣钱多少,也在于这个人和金钱的关系。一个穷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钱的呢?我的回答是:从他和金钱的关系开始转变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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