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

我家房后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胶河,沿着高高的河堤向东北方向走7里左右,就到了一片方圆数千亩的荒草甸子。每年夏天,爷爷都去那儿割草。离我们村20里有一个军马场,每年冬季都收购干青草喂马。
  最早跟爷爷去割草,是过了7岁生日不久的一天。我们动身很早,河堤上没有行人。堤顶是一条灰白的小路,路的两边长满野草,行人的脚压迫得它们很瑟缩,但依然是生气勃勃的。
  爷爷和我都不说话。爷爷的步子轻悄悄的,听不到脚步声。小车轮子“沙沙”地响。
  雾淡了些,仍然高高低低地缠绕着田野和田野里的庄稼。丝线流苏般的玉米缨儿,刀剑般的玉米叶儿,刚结出的高粱穗儿,很结实的谷子尾巴,都在雾中时隐时现。河堤上的绿草叶儿上挂着亮晶晶的露水珠儿,微微颤抖着,对我打着招呼。
  雾越来越薄。河水露出了脸儿,是银白色的,仿佛不流动。灰蓝的天空也慢慢地明亮起来,东方渐渐发红,太阳从挂满露珠的田野边缘升起来,一点一点地。先是血一样红,没有光线,不耀眼。云彩也红得像鸡冠子。
  田野里还是很寂静,爷爷漫不经心地哼起歌来:
  一匹马踏破了铁甲连环,
  一杆枪杀败了天下好汉。
  曲调很古老,节拍很缓慢。歌声悲壮苍凉。坦荡荡的旷野上缓慢地爬行着爷爷的歌声。
  一碗酒消解了三代的冤情,
  一文钱难住了盖世的英雄。
  从爷爷唱出第一个音节时,我就把头拧回来,双眼紧盯着他。他的头秃了,秃顶的地方又光滑又亮,连一丝皱纹也没有。瘦得没有腮的脸是木木的,没有表情。眼睛是茫然的,但茫然的眼睛中间还有两个很亮的光点,我紧盯着这两个光点,似乎感到温暖。我想,他大概把我、把他自己、把车子、把这还没苏醒的田野全忘却了吧?他的走路、推车、歌唱都与他无关吧?
  一声笑颠倒了满朝文武,
  一句话失去了半壁江山。
  爷爷唱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从爷爷的歌唱中感受到一种很新奇很惶惑的情绪,很幸福又很痛苦。我感到自己陡然间长大了不少,童年时代就像消逝在这条灰白的镶着野草的河堤上。爷爷用他的手臂推着我的肉体,用他的歌声推着我的灵魂,一直向前走。
  “爷爷,你唱的什么?”
  “瞎唱呗,谁知道它是什么……”
  夜宿的鸟儿从草丛中飞起来,在半空中嘹亮地叫着,田野顷刻变得生气勃勃。爷爷停下车子,说:“下来吧。”
  爷爷把车子推到草地上,竖起来,脱下褂子蒙在车轱辘上,带着我向草甸子深处走去,去找老茅草。老茅草含水少,干得快,牲口也爱吃。
  爷爷提着一把大镰刀,我提着一柄小镰刀,在一片茅草前蹲下来。“看我怎么割。”爷爷示范给我看。他并不认真教我,比画了几下子就低头割他的草去了。我试着割了几下,很累,厌烦了,扔下镰刀,追鸟捉蚂蚱去了。
  迷蒙中感到爷爷在推我,睁眼爬起来一看,已是半下午了。爷爷已经把草捆成四大捆,全背到河堤上,小车也推上了河堤。
  “星儿,快起来,天不好,得快点儿回。”爷爷对我说。
  不知何时,在我睡梦中是茶色的天上布满了大块的黑云,太阳已挂到西半边,光线是橘红色,很短,好像射不到草甸子就没劲了。
  “要下雨吗?爷爷。”
  “灰云主雨,黑云主风。”
  我帮着爷爷把草装上车,小车像座小山包一样。爷爷在车前横木上拴上一根绳子,说:“小驹,该抻抻你的懒筋了,拉车。”
  爷爷弯腰上袢,把车子扶起来。我抻紧了拉绳,小车晃晃悠悠地前进了。河堤很高,坡也陡,我有点头晕。
  “爷爷,您可要推好,别轱辘到河里去。”
  “使劲儿拉吧,爷爷推了一辈子车,还没有翻过一回呢。”
  大堤弯弯曲曲,像条大蛇躺在地上。我们踩着蛇背走。我偶尔回过头,从草捆缝隙里望望爷爷。爷爷眼泪汪汪地盯着我,我赶紧回头,下死劲拉车。
  走出里把路,黑云把太阳完全遮住了。天地之间没有了界限,一切都不发声,各种鸟儿贴着草梢飞,但不敢叫唤。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回头看爷爷,爷爷的脸,还是木木的,一点表情也没有。
  河堤下的庄稼叶子忽然动起来了,但没有声音。河里也有平滑的波浪涌起,同样没有声音。很高很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世上没有的声音,跟着这声音而来的是天地之间变成紫色,还有扑鼻的干草气息、野蒿子的苦味和野菊花幽幽的香气。
  我回头看爷爷,爷爷还是木木的,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的小心儿缩得很紧,不敢说话,静静地等待着。
  “爷爷!”我惊叫一声。
  在我们的前方,出现了一个黑色的、顶天立地的圆柱,圆柱飞速旋转着,向我们逼过来。紧接着传来沉闷如雷鸣的呼噜声。
  “爷爷,那是什么?”
  “风。”
  爷爷淡淡地说,“使劲拉车吧,孩子。”说着,他弯下了腰。
  我身体前倾,双脚蹬地,把细绳拽得紧紧的。我们钻进了风里。我听不到什么声音,只感到有两个大巴掌在使劲扇着耳门子,鼓膜嗡嗡地响。风托着我的肚子,像要把我扔出去。堤下的庄稼像接到命令的士兵,一齐倒伏下去。河里的水飞起来,红翅膀的鲤鱼像一道道闪电在空中飘。
  “爷爷——”我拼命地喊着。喊出的声音连我自已都没听到。肩头的绳子还是紧紧地绷着,这使我意识到爷爷的存在。爷爷在我就不怕,我把身体尽量伏下去,一只胳膊低下去,手死死抓住路边的草墩。我觉得自己没有体重,只要一松手,就会化成风消失掉。
  爷爷让我拉车,本来是象征性的事儿。那根拉车绳很细,它一下子崩断了。我扑倒在堤上,风把我推得翻筋斗。翻到河堤半腰上,我伸出双手抓住草墩,把自己固定住了。我抬起头看爷爷和车子。车子还停在河堤上,车子后边是爷爷。爷爷双手攥着车把,脊背绷得像一张弓。他的双腿像钉子一样钉在堤上,腿上的肌肉像树根一样条条棱棱地凸起来。风把车上半干不湿的茅草揪出来,扬起来,小车在哆嗦。
  我揪着野草向着爷爷跟前爬。我看到爷爷的双腿开始颤抖了,汗水从他背上流下来。
  “爷爷,把车子扔掉吧!”我趴在地上喊。
  爷爷倒退了一步,小车猛然往后一冲,他的脚忙乱起来,连连倒退着。
  “爷爷!”我惊叫着,急忙向前爬。小车倒推着爷爷从我面前滑过去。我灵机一动,耸身扑到小车上。借着这股劲,爷爷又把腰煞下去,双腿又像生了根似的定住了。我趴在车梁上,激动地望着爷爷。爷爷的脸还是木木的,一点表情也没有。
  风过后,天地间静了一小会儿。夕阳不动声色地露出来,河里通红通红,像流动着冷冷的铁水。庄稼慢慢地直起了腰。爷爷像一尊青铜塑像一样保持着用力的姿势。
  我从车上跳下来,高呼着:“爷爷,风过去了。”
  爷爷眼里突然盈出了泪水。他慢慢地放下车子,费劲地直起腰。我看到他的手指都蜷曲着不能伸直了。
  “爷爷,你累了吧?”
  “不累,孩子。”
  “这风真大。”
  “唔。”
  风把我们车上的草全卷走了,不,还有一棵草夹在车梁的榫缝里。我把那棵草举着给爷爷看,一根普通的老茅草,也不知是红色还是绿色。
  “爷爷,就剩下一棵草了。”我有点懊丧地说。
  “天黑了,走吧。”爷爷说着,弯腰推起了小车。
  我举着那棵草,跟着爷爷走了一会儿,就把它随手扔在堤下淡黄色的暮色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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