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1669年10月4日,63岁的伦勃朗最后打量了一眼穷到只有几件旧衣裳和一套破烂画具的自己——一辈子习惯于尖锐省视自己的大画家,脸上露出的不是悲苦,而是一抹难以形容的复杂笑意。此时若有神父问:“你可要忏悔?”他定然会得到一个“伦勃朗式”的断然否定:“不,绝不!老子这辈子就不知道悔是什么东西!”说完,断气。窗外,是比墨还要黑的夜。
  没错,这就是伦勃朗的结局。

上帝说“要有光”,

他却描绘了“黑暗”

  1642年,盛名已久的伦勃朗接受了一个价值1600荷兰盾的大订单:阿姆斯特丹射击手公会的16名军官,每人拿出了100个荷兰盾,向伦勃朗定做一幅集体肖像画。效果嘛,至少要像此前荷兰的第一位大画家弗兰斯·哈尔斯曾为尼德兰军官们画的那幅《圣乔治军团的官员盛宴》一样:12位绅士身着华丽的军装,置身于高雅的宴会中,气派庄重、明亮典雅。大家都认为,伦勃朗先生技艺精湛,那么肯定会画得比这幅还要出色。
  所有人都是这么预期的。
  没想到,当伦勃朗辛辛苦苦地画完——画面中的人物都如真人般大小——这16个军官炸了!阿姆斯特丹炸了!接下来,整个荷兰都炸了!
  怎么了呢?
  伦勃朗创作出了一幅极具场面感的“舞台剧”,它有一种向中心汇聚的动感:像是接到什么紧急军情了,众人正在武器库前忙乱地分发武器,有的在整理枪支,有的在摘取长矛,有一个扛起了军旗,另一位年长的鼓手正在击鼓;孩子和狗夹杂在激奋的人群间凑热闹,而主要的人物则是画面中间的大尉班宁·科克和他的助手。
  班宁·科克身穿庄重的黑色毛呢钉铜纽扣制服,系着巴洛克时代风行的白色亚麻皱领,头戴阔沿黑礼帽,身上斜挂着宽大的镶金排穗洋红披巾,脚穿纯黑顶花平跟鞋;他的副手打扮得更像一个演员,只见他穿着全套明黄色绣花绲边排穗华服,胸部裹着月白色丝绸佩巾,头戴明黄翘边阔沿帽,脚蹬绣花镶流苏高筒马靴,手握一把嵌宝簪花的长矛。来自画面左上部的光线,将这一对华丽人物的髭须、头发、眼神、动作照了个透亮。通过黑衣人圆睁的眼睛、双手做出的手势,我们似乎都能够听到他大声说出的话语,他身边的黄衣人冷静、专注的神情,分明是正在用心聆听上级的部署。而其他10多个人,由于构图的需要、层次的布局、明暗透视关系,有的露出半个身子或半张脸,有的是侧面,甚至还有人被阴影挡得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双眼睛……
  更让人惊讶的是伦勃朗对光线的运用:当时的人们习惯的是亮丽鲜艳、平均受光,可这幅画作中的光线,既不是带有偶然因素、平均分配的自然光,也不是正面照射的蜡烛光,而是画家为了表达物体的空间距离与色彩变化关系,经过精心安排的有层次的跳跃光。
  时光过去100年,荷兰人才学会去看这幅画——伦勃朗是如此谨慎而又隆重地使用亮色,他也独到地运用光线制造明暗。他自由地、戏剧性地处理画中复杂的明暗光线,他利用光线来强化画中的主要部分,也让暗部去弱化和消融次要的因素。他这种魔术般的明暗处理构成了他的情节性绘画中强烈的戏剧性色彩,也形成了伦勃朗绘画的重要特色。

世界,曾这样看待

“世界名画”

  可是,当时的“雇主”不干了!
  凭什么呀?班宁·科克和他的助手,又没有多出一毛钱,凭啥把他俩画得光辉灿烂、耀武扬威的,我们就在一片漆黑中,还“缺胳膊少腿”的?
  这头是10多个军官的吵闹声、咒骂声,那头是阿姆斯特丹的嘲笑声和各种质疑声。
  这幅画,把整个阿姆斯特丹的人给逗乐了。他们笑张三被安排在右上角像个窝窝囊囊的黑鬼,笑李四被画得只剩一只乌眉眼,笑王五用力扯了个灰塌塌的大旗……哈哈,当你看到平日里衣履光鲜、颇受尊敬的人被“恶搞”成“黑炭头”时,真是太有趣了!可同时,画中人以及他们的亲属又因为成为笑柄而怒火中烧……
  那十几个当事人或许是文化水平不高、鉴赏能力较差,那么当时荷兰的作家、评论家以及专业画家,他们又是什么态度呢?
  竟然和前者完全一致。不但没有从艺术创新、艺术构思等角度为伦勃朗做一点点剖析或辩护,反而和大众一起,对他进行了更加强有力的批判!他们在画作前摇头,在文章里鄙薄,在茶余饭后嘲笑,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黑暗王子”。最后,这些文化人还帮助军官们共同将伦勃朗告上了法庭。最终法院判定:画作退定,画家退还定金。

暗
《夜巡》(伦勃朗绘)

  画家伦勃朗面对这一切,是什么态度呢?他就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对着全天下不顾一切地嘶吼:“不,绝不!”
  他说:“艺术家的天职是创造美的形象,而不是计算有多少个脑袋!”
  这幅作品,后来被弃置在角落里,落满了灰尘。百年之后,当人们再发现它时,竟然分不清画的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能根据画面色彩将其命名为《夜巡》。荷兰人将它奉为人类艺术史上的无价珍品……想起贡布里希的话,真是精准:“整个艺术发展史不是技术熟练程度的发展史,而是观念和要求的变化史。”

该如何拯救你,

我的肉身与精神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那么多年一直在顺境中的伦勃朗,说白了是靠荷兰人把他捧起来的。现在,民众在盛怒之下,集体收回了支持他的手臂,甚至巴不得听到这个少年得志的人从高处摔下来的巨响。
  简直是为了配合荷兰人的心思,没过多久,他们喜出望外地发现了伦勃朗的丑事,教会为此对他那“罪恶的生活”做出了庄严的谴责!原来,老婆死后没多久,伦勃朗就和他儿子的保姆暗地里搞到一起去了,还生出来一个女儿!美丽的阿姆斯特丹,用翻飞的唾沫星子替代了原来展现给伦勃朗的潋滟波光……
  他完了。不论是从专业能力上还是道德水准上,他都被全社会给否决了。
  很快,伦勃朗陷入了全面的困境之中。一直出手阔绰、不会理财的他在1656年彻底破产。为了偿还债务,他不得不卖掉豪宅搬到犹太人聚居区内的一个小房子里,随后,情妇也跟他闹崩了……
  此时的伦勃朗53岁,空有一身画艺,却得不到几个订单了。而他除了画画,什么也不会干。就算他想干点什么,荷兰人也不肯给他这个被全世界唾弃的“人渣”“黑画家”什么机会。到1660年左右,他只能在他和前妻所生的儿子提图斯掌管的“美术品处理公司”里以一个“雇员”的身份,整天做着搬运成品的差事。后来,他连这份差事也没能保住,只得四处打点小零工糊口。
  有一次,他来到一个早年随他学画的学生家里,正巧那学生要临时雇用一个形象粗野的“刽子手”,伟大的伦勃朗居然说:“那就让我来吧!”说完,将上衣一甩,光着膀子做起了模特。
  不知过了多久,他一打量,看见那学生东描西抹地正画得兴起,他全部的笔法都是在模仿自己,却又模仿不到位。伦勃朗内心五味杂陈,差点没忍住眼泪。最后,他还是接过那一点点钱,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阿姆斯特丹的夜色宛如大潮,轰然而至。他用力忍住迎面呛人的寒气,却忍不住大潮如此无情的撞击。他猛地扑倒在结冰的河岸上,从心底吐出一口血一样的叹息……

但愿我能化作夜,

而我却是光啊

  窗外阴云,室内暗淡,黑暗四处流溢着,不知是乌云正在浸入,还是浓夜正在漾出。
  镜子前有烛光闪动着。那微弱的跃动的光是镜中人的灵魂吗?“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这镜子中的人和自己劈面相对,二人或言语争辩,或默然体验,所触皆人生之感悟。世间悠悠之语,在寤寐千载的洞悉中,被一一解除。于是,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挥起了画笔……
  无论白天受了什么羞辱,吃了多少苦,当伦勃朗在暗夜里举起画笔时,他就忘了一切。镜子中的“我”将挥动画笔的“我”,渐渐带到了畅然而又肃穆的境界。他的笔端似乎有寒气,再热烈的现实、繁华的世界,一到他这里,就会湮没在一片黯淡幽深之中。可怎么会真的没有光呢?若没有那一缕光,他如何有信心去思忖:其实古往今来的艺术史,就是少数孤独者的历史。他们有胆魄、有决心独立思考,无畏地、批判地检验陈套,从而为他们的艺术世界开辟出新的天地。
  想到这里,他衰老的身躯变得年轻有力了,画意奔腾,滤过他的肌肉骨骼,向着自由自在的艺术妙境飞去。等到最后一笔落定时,他发鬓上闪着汗珠,脸庞上聚着血气,他退后几步去端详“我”,看见一个完全脱离了尘世之苦的、非凡的人!此时的他,若去荒凉的海上漂泊行船,他心里对辛苦是淡漠的;此时的他若去继续领受世人给予他的糟践,他心里对凡俗是不屑的;此时他若去打仗或者遭遇突然的灾难,他心里对死亡是无畏的,甚至是满足的。他的汗水从身上每一个毛孔里渗出,他的意念中更加没有一丝一毫的惧怕、悔恨,唯有对“我”的肯定与激赏。他甚至以一种近乎威严的表情,从他所在的画面上看向这个世界。显然,他很清楚:只要他还能创作,他作为人的尊严、画家的尊严就不会泯灭!
  后来的人,很难理解留下600多幅油画、300多幅蚀刻版画、100多幅自画像和2000多幅素描的伦勃朗,在那么困顿的情况下,是如何保持如此旺盛的创作力的。
  也许,他一生不辍的自画像就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它们,绝非简单意义上对年华的记录与展现,而是以毕生阅历换来的对世界的深深内省,更饱含着他对于绘画艺术及绘画语言的不懈探究。到最后,世上所有艺术家毕生追求的“深刻”,不是伦勃朗偶尔显示的氛围,也不是作为时令特征、地域特征的外在情境,甚至不是伦勃朗寂寞情绪的表象,而是他的“艺术之语汇”。
  活着时,他未必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凤凰涅槃”。他留下一个耐人寻味的亲笔签名:“我是谁?”这个问题令谁见了都要发怔。
  我是谁?
  漫漫人生路,谁没有陷入黑暗的时候?当整个世界都来否定你,你能否像伦勃朗一样死死地坚守住自己的信念走下去?你能否像伦勃朗那样,让自己最终活成一句诗:
  但愿我能化作夜
  而我却是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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