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语言似乎都是多余的

1958年。那是季柏头一次去南山度夏。那次度夏给季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能是因为他顺利地考上了中学,学校正好组织为期半个月的南山驻营,父亲大概是想奖励他,就让他参加了。小孩子不多,主要是一批年轻干部,男男女女,有吃有喝,无忧无虑,轻松快活。
  帐篷搭起来了。野炊也点火冒烟了。
  寂静的南山菊花台响起了手风琴的声音,还有快乐的歌声,“是那田野的风,吹动了我们的胸怀……”菊花台遍地野菊盛开,漫坡松林黑绿,天空蓝得宛如刚刚用水冲洗过的蓝宝石,大地像富有弹性的女神丰腴的腹部,上面零零星星散布着一些牛羊马匹,它们低头吃草,就好似虔诚的信徒对这位女神几步一拜……远处的山峦头顶雪冠,在夏日的阳光下闪耀银光。近处,雪水融化后汇成的溪流已经成了河流,从布满各种白色、鹅黄、褐红、浅灰色的鹅卵石的河滩上漫淹而过,水质清澈,脚步轻快。
  季柏顾不上欣赏这些,他招呼了几个小伙伴,正在一处平坦的草滩上踢足球。他足球踢得不错,上小学时曾经是那个学校校队的右边锋,打遍周围小学无败绩。
  正踢着玩,一抬眼,看见一群哈萨克当地小孩在旁边看。他们可能没见过足球,显得很好奇,季柏就招呼他们来一起玩。
  玩了一会儿,其中的几个大一点儿的少年不干了,显得不高兴。
  “怎么不玩了?”季柏问。
  “踢这个东西,我们不行。但是你敢和我们摔跤么?”
  “摔跤有什么了不起,”季柏想都没想,指着其中一个大一些的少年说,“摔就摔,三跤两胜。”
  季家兄弟摔跤无师自通,少有败绩,上手一较量,几乎没什么悬念,三比零。正准备收兵回营,哈萨克少年忽然上前拉住他,“我想和你交朋友,可以吗?”
  “当然可以。”季柏很高兴。
  从那以后,这个名叫黑力力的哈萨克少年每天早晨天刚亮就来找他,一起去山背后的草滩上找他家的马。马绊了腿,放到草滩上,它们像瘸子那样一跳一跳地找草吃,走不了太远。早晨要把马找回来,这是黑力力的活计,他提上几副马叉子,叫上季柏就去了。
  果然,山后有四匹马。黑力力这时显出本事来了,他抓住马,给马戴上叉子,把一匹青灰色的马的缰绳放到季柏手里,“上去!”
  季柏看着这匹光背马,那么高的背,被夜晚的露水打湿了,他上不去。
  “这样。”黑力力把他的马牵到一个坡下,他从坡上一跃,骑上去了。
  季柏看了,也学着他的办法,上了马。那是他第一次骑在马背上,很是兴奋。黑力力骑着一匹,手里还牵着两匹,走在前面。季柏骑着青灰马跟在后面,一路上,黑力力不断给他示范怎样驭马。
  到了黑力力家的毡房,他拴好马,招呼季柏一起进家,还把季柏介绍给他父母。奶茶烧好了,季柏喝了几碗,就回去了。
  每天早晨都是这样,大约一个礼拜之后,季柏的骑术已经很娴熟了。自己给马解绊儿,上叉子,他已经可以和黑力力并驾齐驱,在狭窄的山路上飞奔,互相追逐。那是季柏最快乐的时候,从那时起,他爱上了马并且深深为之迷恋。他很想像黑力力这样生活,不想上学。放马骑马多好啊,上学没意思。
  后来有一天,他正和黑力力在山间小路上策马奔驰,远远听见山下有人在朝他大声喊:“快下来!你这小子,不要命啦!”
  他在马背上打眼一望,小个子,黄呢子军装,江西老表口音,是住在隔壁的老红军处长。他朝老红军挥了挥手,不予理睬,一磕马肚子,飞驰而去,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了。
  从营地回家后,季柏知道老红军告了他一状。父亲说起骑马的事,倒没有大惊小怪,父亲学着老红军的口气说:“你皆个俄子呀,胆子太大啦!骑在马上疯跑呀,那么高的山,掉下来怎么办!”
  “掉不下来,”季柏说,“我学会骑马了。”还把他和哈萨克小孩黑力力交往的事告诉父亲。
  父亲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好像认为这很正常,“我的儿子嘛,肯定就是这样的。”
  但是后来回想起来,让季柏感到奇怪的是,他和黑力力当时是怎么交流的?他不懂哈萨克语,黑力力也一句汉语不会说,他们相处无碍,互相都懂。一个眼神,一些表情、动作,在特定的环境里,心领神会,从未出错。少年的心啊,单纯、洁净,像一潭明澈的湖水,与晴朗的天空互相映照,一目了然。连语言似乎都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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