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太阳照在城墙上,和52年后孙眉枝看到的一样。
梦碎的罪魁祸首
孙眉枝16岁那年被告知了自己今后要走的路。
母亲做主为她定下了与裁缝铺少爷齐望春的亲事。齐望春小时候生病瘸了一条腿,上了两年学便回家跟着父亲学做生意,如今已经能把家中账目理得一清二楚,只是没学到他父亲那条生莲的舌头和那副不会脸红的厚脸皮。
定了亲的两人第一次坐在茶馆里,孙眉枝拿两句英文骂他,骂完挑衅地问:“齐少爷,听说你家有钱,可我天生不会算数,只想问你听得明白我说什么吗?”齐望春涨红了脸,使劲往后缩,被他父亲拿一杆水烟枪在背后抵住。
孙眉枝回家哭了大半夜,她知道去北京念大学的梦至此破灭了。在别人看来,一个寡妇带大的女儿,家中只有一间人客寥落的茶楼,是她高攀了齐望春。但她却不能想象,自己一辈子就只能在这小城里,和齐望春一起守着他家那间铺子,生儿育女、老死家中。
孙眉枝开始知道什么叫憎恶。她舍不得憎恶自己的母亲,所以只能憎恶缩脖耸肩、口舌木讷的齐望春。
齐望春却不知道自己招人憎。每隔两三日,他便拎些东西,有时是两块猪肉,有时是几块料子,恭恭敬敬地喊“伯母”,哄得孙眉枝的母亲眉开眼笑。这让孙眉枝觉得自己就是被这些布料和肉给换去的,愈发厌烦他。
城小,有时在街上难免撞见,她一扭身避过去,只当没看见这个人。齐望春倒也不跟上来烦她,只是立在原地,瘦小的一个人,连投在太阳底下的一团影子也小,他扭头看着她,直到看不见为止,像是在目送。
是娜拉总得抗争
学校正在排《玩偶之家》,是教英文的王先生带她们排的,他同她们说女性也要学会独立,学会抗争。
和孙眉枝要好的女同学知道孙眉枝的事后,也劝她要反抗。孙眉枝被鼓了劲,她在排练结束后借着角色的一身胆气去裁缝铺找齐望春。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搭理齐望春,齐望春出来时满脸带笑,像是怕她久等,拖着一条腿奋力地迈着步子。一吃力,肩歪得更明显,有种可笑的蠢相,叫孙眉枝不愿多看。
待他站定,孙眉枝说:“让你爹给你再另找个姑娘吧,你爹给我妈的钱我会叫她退给你们,你平时拿过去的那些东西我也会想办法还你,就算一时还不完,等我念完书也肯定还,你不信的话,我给你打张欠条。”
齐望春的惊愕掺进了还来不及换的笑容里。他站了半天,终于答道:“你想念大学就去,可以等你念完我们再……”
孙眉枝不想和齐望春用上“我们”,没等他说完就走了。
因为心烦意乱,下午排练时她说错了好几句台词,被王先生训了一顿,说人不该自我放弃。
孙眉枝想,原来王先生也知道了。
她不愿嫁给齐望春,一半是因为想上大学,一半是因为王先生。王先生总是着一身灰色长衫,白净斯文,听说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的毕业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来这座小城教英语,但女生们早已在课间替他编出一段段故事。
孙眉枝跟其他女同学一样,心里十遍八遍地想过将来要嫁给王先生,或者起码也是像王先生那样的人,一表人才又学识渊博。所以女学生们学起英文来一个赛一个地用功,而孙眉枝是其中学得最好的。王先生待她也难免有几分偏心,叫她帮忙改英文卷子,借青年杂志给她看,让她演娜拉;其他学生送的东西都被拒之门外,但她从家里带来的腌笋他吃完了还会找她要。
孙眉枝在被责骂过后的那个下午,去教工宿舍找王先生,她决定将自己今后的路交给王先生,让他替自己想想办法,远离困死在齐望春身边的未来。
王先生的回答远超她的意料,他盯着她问:“真的想好了?决不后悔?”
孙眉枝点头。
王先生让孙眉枝等他两个星期,他把手头的事处理完就带她走。
孙眉枝晕乎乎地走回家去,像是喝醉了酒,虽知道做错了,但是快乐。
一句皮开肉绽的承诺
齐望春被他爹十来板子打得皮开肉绽的事是从哪儿听来的,孙眉枝不记得了,反正知道了也装作不知道。是母亲包了些糕点、茶叶,非得让孙眉枝去看看。
因为有了王先生的许诺,孙眉枝想到不多久就要抛下母亲,也不想在这些小事上再忤逆她,于是去了。
齐望春被人扶着勉强站在屋里,他招呼人给孙眉枝泡茶,请她坐。
孙眉枝不坐,搁下东西就走。他跛着脚追出来,说:“我多说两回,我爹肯定就准了。”
原来齐望春被打,是因为他向他爹提出要解除和孙眉枝的婚约,他说他不喜欢孙眉枝,家里穷,第一次见面也不友好。
齐老板一把长尺挥过来,说:“定亲花费不少,你提出要退,钱都得打水漂。”
那长尺是平时量布料用的,乌沉沉的,一下下落在齐望春身上。
这儿子也太懦弱,一个穷姑娘他也担心拿不住,自己一爿店全交给他怎么能放心。齐老板越想越寒心,手越落越狠,直打到齐望春半晌没声气。
“多闹几次,我爹准同意,到时候你尽管去北京,当洋学生,念书做学问。”齐望春又重复一遍,“你放心。”
当日匆忙别家乡
枪响那天,孙眉枝在自家茶楼坐着。那天学校放假,母亲就让她照看茶楼,自己去打几圈牌。先是两三声响,像爆竹,接着是人们的惊叫声、四下奔逃的脚步声、密集的枪声。
孙眉枝想出门去找母亲,但不知该往哪边去,心中又害怕。王先生就在此时出现在门口,还是平时的灰布长衫,拎一个黑色皮包,对孙眉枝说:“还打算走吗?”
孙眉枝一个劲儿点头,要上楼去收拾行李,又说没见母亲最后一面,要写封信向她告别赔罪。
王先生说:“没时间了,要走就得快,不然来不及了。”
外面是兵荒马乱的声音,孙眉枝想,也对,再不走怕是要关城门盘查,只是不知道王先生为什么恰恰挑在今天。
她没拿行李,本来东西已收拾了六七成,也没来得及给母亲留下只言片语,她甚至没来得及关上茶楼的门就跟着王先生走了。
他们在一条巷子里碰见了齐望春。齐望春正一颠一颠地小跑着,满头是汗,看见他们,倒平静下来。他们对视了片刻,在这片刻里,孙眉枝还没想好是不是要恳求齐望春,齐望春已经开口了,他说:“不要往这边走,巷子那头的路上有兵。”
孙眉枝想说兵不管两个私自出逃的青年男女,但她看到王先生点点头,说“谢谢”。齐望春打开腋下的包袱,一展开,里面是闪花人眼的绸缎衣裳。他说原本是要送到客人家去的,半路碰见出事,便叫孙眉枝他们换上。
孙眉枝不想换,富家老爷太太们挑衣服的眼光她认同不了,但王先生一言不发地接了过来。齐望春又说:“手上的包给我吧,我有办法藏起来,我腿有问题,没人会怀疑我。”
王先生将包交给了他,他们之间像是有种奇妙的默契。
孙眉枝在离开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齐望春,他木讷的脸上有一种肃穆,在小城惨淡的日光下,只有他送别他们,送孙眉枝离开家乡。
没人记得1938年的城墙
后来的几十年里,孙眉枝曾无数次讲起这个故事。最初是作为毅然离家投身革命的先进学生代表上台发言,后来是入党、提干要讲清过往,再后来是那十年里反复地写材料交代问题,接着是平反自述。
不过,在孙眉枝的故事里,她是王先生的同志。她没说其实那天直到出了城,自己才知道城中的动乱和王先生有关。王先生在那天枪击了一名来巡视的伪政府官员,然后将手枪藏进了那只手提包,他不知道齐望春是什么时候看见的。
没人知道当时的齐望春是怎么想的。只懂布料和账目,丝毫不懂任何先进思想的他,在那条小巷里帮忙掩护一个被追捕的革命党,还放走了和他有婚约的孙眉枝。
孙眉枝在68岁那年回了家乡,同丈夫一起。丈夫并不是王先生,她和王先生早在执行一次次不同的任务中失去了联系,就像她失去了母亲以及家乡的一切消息。
4个早已成家立业的孩子全家出动陪着他们,像个浩浩荡荡的旅行团。
小城虽有变化,但不致面目全非。道路、河流还是几十年前的走向,以前自家茶楼的地盘上现在是栋6层的职工宿舍,走廊上晾满毛巾、衣物和婴儿的尿布。孙眉枝问早前这里的人家去了哪,没人知道。她再问以前鼎鼎大名的齐记裁缝铺还在不在,也无人知晓,旧人旧事像是都蒸发在了一场又一场的变革里。
在第三天的黄昏,他们结束了这场一无所获的寻旧之行。走出城门后,孙眉枝回过一次头,城墙还是当年她离家时的那堵城墙,夕阳照在墙头,上面有人拍照,有人放风筝。
它平静得让人完全想不起1938年的城墙上曾悬挂过什么。那年,齐家裁缝铺的少爷被人发现向河里扔了一支枪,没人管他腿脚不便根本不可能完成那场刺杀,他们需要一个牺牲品、一个受罚者挂在城楼上,用血淋淋的画面来警告他人。
1938年的城墙上,齐望春半闭的眼睛看着孙眉枝离开的方向。
那天的太阳照在城墙上,和52年后孙眉枝看到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