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果老

张果老
  不成套的东西叫作失群。失群原本是令人惋惜又没辙的事,失群的东西价钱本应大打折扣,到了天津卫的古玩行反倒能多赚钱。怎么,不信?
  今儿天好,索七来到估衣街,逛一逛他最喜欢的宜宝轩古玩店。他运气不错,隔着临街的玻璃窗,一眼就瞧见里边木架上立着一排五彩瓷人。他玩瓷器绝对到家,那一排瓷人在他眼前一过,立时看出是嘉庆官窑五彩八仙。索七进门就径直朝这东西奔去,走近一看,果然极好,色气正,包浆好,人物有姿有态、神情各异,个头又大,个个近一尺高,难得的是没一点残缺。瓷人最易伤残的是手指,这几个瓷人没一根手指断尖。那股子富丽劲儿、沉静劲儿、滋润劲儿、讲究劲儿,就甭提了,大开门的嘉庆官窑!可是再盯一眼,问题就出来了。八仙人是八位,这怎么是六位?他细看一下,这儿站着的是汉钟离、铁拐李、曹国舅、吕洞宾、何仙姑、蓝采和,还缺吹笛子的韩湘子和倒骑驴的张果老呵。没等他找老板问,只听声音就在耳边:“您别看东西失群,价钱也失群了呢。”再瞧,掌柜辛居仁笑嘻嘻站在他身边。辛掌柜个子矮,嘴唇上边长几根花白的鼠须,仰头对他笑着说:“这套嘉庆官窑八仙要是整套的,品相这么好,还不得八根条子,一根条子一个人儿,现在您只出这半价——”他用手比画个“四”,笑着说,“一半价!您就抱走了。这点钱您到哪买去?实话告诉您,您索七爷走运了,人家等着用钱!”
  古董是死的,卖古董的能把它说活了。
  “这是谁家的东西?”索七问。
  “瞧您问的,干我们这行能说东西是谁的吗?不过这家可不一般,天津卫无人不知,只是我不能连名带姓地告诉您。再说,东西这么好,您管它是谁家的干吗?”
  索七再仔细看看这六个瓷人,真是没得挑。做瓷人是手工活儿,每个瓷人都捏得好、画得好、烧得好,太难得!可要是整套齐全,花十根条子他也会狠下心来买。现在失了群,差大事了。辛掌柜好像明白他想的是什么,对他说:“嘉庆成套的东西哪有不失群的?您要摆在家里,别像我这样儿全都摆出来,您可以单摆一两个。单摆显得珍贵,隔一阵儿再换换,更新鲜。”
  索七动了心。做买卖的比当大夫的还会察言观色,辛掌柜说:“老实跟您说,您要错过了,甭想再碰上。这东西今儿一早才摆出来,就叫您迎头撞上了。东西好,又这么贱,说不定下晌就叫人抱走了。”
  于是索七回去取钱,来把款付了。辛掌柜给他包瓷人时说:“您索七爷是福运当头的人,往后多留神,说不定碰上失群的那两个,那您就发大财了。”这几句话把索七说得心花怒放,高高兴兴把这六位神仙抱回家。
  打这天起,索七几乎天天逛古玩店。天津卫是商埠,来天津做生意的有钱人多,洋人也多,自然少不了古玩店,从租界马家口到老城内外,大大小小总有几十家。索七每五天就把所有古玩铺子都跑一圈。
  索七这种人在天津卫挺多。祖上有钱,本人无能,吃喝之外,雅好古玩,天天在城中转悠。一个月后,索七又转到估衣街的宜宝轩,这个月已经来三次了,次次落空。这次不一样,他又是隔着玻璃窗一眼看到古玩架上站着一个瓷人,同时还看到辛掌柜朝他眯着眼笑嘻嘻招手呢。
  他急忙跨进去,辛掌柜赶忙迎上来,说:“我说上天不负有心人嘛。您看,这东西可是自己找您来的。”索七定睛一瞧,没错,嘉庆官窑五彩瓷人,和他那六个是一套的——双手执笛横吹的韩湘子,按捏笛孔的十根手指根根都有姿有态,小脸斜扭,红唇上翘,神情已入笛声之中。这瓷人做得似乎比那六个还好。索七这就要掏钱买。辛掌柜却说:“您先别急,价钱咱还没说呢,上回叫您买到便宜了,这回不行了。”开口就要两根条子。
  索七说:“怎么这一个顶那三个的价?”辛掌柜说:“您别还价,就这价钱,顶多三天准出手。单卖单说,按品相说价钱,您自己说,您手里那六个虽然都好,可都没法儿和这个比。这套八仙,这个最好!极品!”两人争了半天,最后辛掌柜搭上一个带款的宣德炉要了两根条子,才把这韩湘子给了索七。索七问他这东西是不是还是上次那家的货。辛掌柜说:“谁还会分两次拿出来卖?这件韩湘子是庚子年闹义和团八国联军屠城后,人家在护城河边地摊上买的。人家可爱这件东西了,等着用钱,才拿出来卖。再告诉您吧,这东西刚上了架,已经有两位想要,我没卖,就等着您来,我不想再叫这套瓷人失群。失了群再想合群只有等下辈子了。”
  索七说:“还差一个张果老,你还得给我留神。”辛掌柜听了,露出笑容,说:“那您可得天天烧高香,古玩行里还没遇见过这种事呢。”
  索七把这韩湘子拿回家,和先前那几位神仙排成一排,别提多美,也别提多别扭了。没这韩湘子,只当是几个失群的古董,有了韩湘子,反觉得是一堆残品。索七的一位朋友说,八仙是八卦五行之象,缺一不可。索七就像着了魔似的满城寻找张果老,三天去一趟北城外估衣街的宜宝轩,回回落空,急得他恨不得买头驴自己坐上去。
  一天后晌回家,打西北城角走进太平街——他天天回家就走这条道,看见街口一边围着十来个人,兴致勃勃看着什么,他过去往人中间伸脑袋一瞧,有个人手里拿着一件东西在卖。再瞧,眼睛登时花了;待定住神瞧,竟然就是他想掉了魂儿的那个瓷人张果老!没错,不用细瞧,就是自己那套八仙中缺的张果老!这是老天爷派人送到他手上来的吗?再瞧瞧卖东西这人,五十来岁,模样赛个小生意人,穿得不错,但脸上透着穷气。索七问道:“你是打哪来的?”没料到头一句话就把对方问火了:“你是买东西还是买人?你想说我是偷来的?”索七赶紧解释,愈解释对方愈冒火,后来干脆从腰里掏出块布,把张果老一裹,夹在胳肢窝里就要走,不肯卖了。索七赶紧拦住他,说好话,赔不是,说自己真心要买这件东西。对方听了,带着气说:“你要真要,六根条子!”这是天价,不沾边了,可是索七爷却不敢说个不字,死磨硬泡往下拉价,他愈拉对方把价咬得愈死,最后干脆说:“没工夫跟你饶舌,我扔了砸了也不卖了。”
  索七只好认了,回去取钱买了。
  围观的人看不明白,明摆着成心刁难人的价钱也买?是买他爹他娘的灵牌吗?拿黄金当黄土了。
  把张果老抱回家,八仙终于凑齐了,也算各显了“其能”。
  一天,索七一位上海的朋友来津,上门做客,看到摆在正中条案上的嘉庆官窑五彩八仙,这友人也好古瓷,懂行懂眼,连声称绝,说道:“这东西得值六根条子。你花了多少请回来的?你买到便宜了吧。”
  索七用心算一算,前前后后加在一起,竟是十二根。自己怎么会花这么多钱呢?他再把前前后后的故事连起来一想,忽然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了——他钻进了人家早做好的圈套!栽跟头的事不能对外人说,嘴上说着“不多不多”,却觉得条案上的八仙都在咧嘴笑他这个傻瓜。
  (司志政摘自《收获》2015年第4期,李 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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