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家的生死

2010年5月,父亲和妹妹从合肥回老家。途中,父亲突发脑溢血被送进医院。得到消息后,我买了最早的机票赶回家,却再也没有见到父亲醒来。
  父亲的出血部位是在脑干,据医院的人说,这种病人没得救,往往挨到远方的亲人回来见上一面,就放弃治疗。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费用高,住在重症监护室,一天花费五六千乃至上万元都是寻常事。我们没有轻言放弃,四处奔波筹钱。那时候心头焦急万状,一方面期盼父亲能够醒来,另一方面盘算着怎么去筹下一笔医药费。医生和护士态度很好,但催起款来毫不含糊。
  县城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是非常奇怪的所在,一大片简易房,连着旧的住院大楼。医生要求家属24小时守候,因此家属只能在重症监护室外的水泥地上铺张破席子,席地坐卧。
  我们姐妹在监护室外踱来踱去,没事可做,很快就发现门外唯一可以避雨的地方——住院部的屋檐下,有人占了先机,安放了一张折叠床。床上乱七八糟地堆着被子和军大衣,一个老头斜靠在那里,虽然面目憔悴,但不像是加床的病人,想必是家属吧。这就是老D,老D是在守护自己的老伴儿。他见我们姐妹立得久了,便招呼我们坐下。我们先是不好意思,但耐不住劳累,终于慢慢坐在床尾,和他攀谈起来。谈了几句,竟然发现他是母亲的旧识,告知母亲,她赶来探视,又是一阵唏嘘。
  母亲悄悄告诉我,这家人特别不幸。老D夫妻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这在农村里也算是顶门立户的人家了。老两口克勤克俭,卖豆腐、卖菜,家里过得颇为殷实。唯一的遗憾是,大儿子是个智障。好在二儿子不仅人长得俊秀,学习成绩也名列前茅。老二心性甚高,想着自己将来不是上北大就是上清华。只可惜农村中学,哪有什么好的教育资源,即便他成绩不错,也不过是“矮子里拔将军”罢了。高考放榜,成绩并不理想,虽不至落榜,但北大、清华是无望了。少年一时接受不了,自杀身亡。唯一的指望没了,女儿们也出嫁了,但老两口还要养傻儿子呀,容不得他们懈怠。老D夫妇仍旧卖豆腐、卖菜。如今,D大娘突发脑溢血被送进医院,老D菜也不卖了,24小时守在病房外。
  “你看看,以往一个油星都不舍得用,现在一天好几千块钱!”母亲慨叹不已。
  我家没男丁,母亲还要照顾90多岁的外婆,我和妹妹实在无法“24小时守候”,于是深夜回家,清早再去。偶尔医生半夜催费,或要什么东西,星夜露天守候在病房外的老D就给我们传个消息。
  几天后,父亲用了呼吸机,这不是个好兆头,因为很多人用了呼吸机就再没有拿下来。刚开始是把嘴分开,从喉咙里插一根管子下去,后来医生说一直这样会伤害气管,建议从脖子上开一个口子,直接从那里接管子。医生告诉我们,病人没有知觉,可以不用麻醉药。第二天去看,父亲喉结下面插了一根手指粗的塑料管,皮肤上贴着一块纱布,上面还有血痕。
  重症监护室不允许家属探视。每天下午,医生会打开监护室外一条巷道的小门,家属可以拥到那条肮脏不堪、垃圾遍地的巷道里,爬上窗下那条摇摇欲坠的长椅,伸着头往病房里“探视”20分钟。每天只有这段时间能见到亲人,家属们都拼命拍着窗户,大喊病人的名字。我们姐妹每天都踩在椅子上,隔着厚厚的窗玻璃,喊着父亲的名字。D大娘的两个女儿也和我们一起挤在椅子上,拍窗大喊。一时间“俺爸”“俺娘”之声此起彼伏,还有人忍不住掩面而泣。
  医生要求家属提供卫生纸和湿巾,说病人大小便失禁,要用这些东西清理。我们隔一两天就要送进去10卷卫生纸,好几袋湿巾。我真怀疑一个月粒米未进,只靠营养液维持生命的父亲,哪有如此多的排泄物。为了节省开支,我在网上买了一箱湿巾。那一箱子湿巾,父亲没用完就去世了,我们把剩下的湿巾给了老D,过了一段时间,老D的女儿给妈妈送来了200元钱。
  撑到6月,父亲的脏器渐有衰竭的倾向,遍询医生无望,方决定放弃治疗。即便如此,我还是带着父亲的病历去了省立医院。医生是个中年女士,她看了病历,说没希望了。当时我的眼泪就下来了,女医生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我。
  撤呼吸机那天,天异常寒冷,路上没有行人,我们衣着单薄,拎着暖瓶、水桶、毛巾和干净衣服,瑟瑟缩缩往医院走。我一边走,一边发抖。到了医院,我们换好衣服进去给昏迷中的父亲擦洗身子。母亲站在父亲床前失声痛哭,她拉着父亲的手说:“你不要怪孩子,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了,你总也不醒啊。”昏迷一个多月的父亲仿佛知道我们前来送别,猛地睁开了眼睛,就睁了这么一下,又闭上了。
  等我们退出重症监护室,医生就撤了呼吸机。我坐在老D的床尾,静等父亲的灵魂飞过。奇迹发生了,原本父亲早已不能自主呼吸,没想到一撤呼吸机,呼吸居然恢复正常。我兴奋不已,回家后,在网上买了简易的呼吸机、吸痰器,还收藏了供植物人使用的床和床垫。妈妈也高兴地说,宁愿伺候一个植物人。第二天,父亲还是没用呼吸机,我们且惊且喜。当天下午一两点钟,我接到了监护室主任的电话。主任温言细语地说:“你来医院吧,你爸呼吸不好呢。”放下电话,我和妹妹疯了一样赶往医院。进入病房,我看见父亲呼吸急促,好像喘不上气似的。主任这时候才说,昨天之所以呼吸正常,是因为缺氧导致的肌体自我保护。现在,要我们做最后的决定,要不要抢救,如果决定彻底放弃,就在文件上签字。
  我知道,如果上呼吸机,父亲又可以撑几日,但几日过后,钱没了,人还是救不回来,母亲怎么办呢?最终,我在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父亲生了我,我却亲手送他死。主任把我们带出病房,他说病人临终时的样子我们承受不住。我请求医生在父亲逝后,把他身上的伤口缝合起来。
  当我们再次走进病房时,父亲平静地躺在那儿,身上的管子都被拔掉了。我掀开父亲的衣服,他的身体还是温热而柔软的。乡人嘱咐我们,人去世后,不可以把眼泪滴到他的身上,不然他会挂念,不肯离去。可是妹妹在给父亲擦身子的时候,一滴滴的眼泪都落在他身上了。
  火化那天,工作人员让我和家人进入车间,为的是找到他体内肠癌手术留下的吻合器——我们不想让他带着那东西离开。我走进车间,眼前是一个大炉子,炉后面的水泥地上散放着许多骨头,有大有小,有的还带着火星。我头晕目眩,一时没有明白那是什么,直到走近,才晓得那是父亲的骸骨。我蹲下来摸了摸,骨头还有温度。妹妹和我蹲在一起,看着骨头发呆。妹妹低低叫了一声“爸”,我俩没有哭,反而不约而同地笑了一声。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一切烦恼、痛苦、不平、恐惧,都不存在了,只有这洁白干净的骨头。我确信,许多年之后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普通人家的生死
  火化次日,依照风俗,我们要给他送烟火。也就是说,从此他要在另一个世界另立炉灶了。我和妹妹烧了纸钱,我立在黄昏的风里大声说:“爸爸,自己做饭的时候,不要节省,吃点好的!”
  之后的某天,见到了老D的乡人,问起D大娘,乡人说:“下个月就两周年了!”母亲心下惨然,又问起老D。乡人摇头说:“明天圆坟(人去世三日后家人去祭拜)!”母亲很吃惊,忙追问。据乡人说,D大娘死后,老D带着傻儿子过活。村人盖房子,他家也盖。那天拆墙,老D的傻儿子不顶事,老头子挣扎着爬上墙头,不小心从墙头跌了下来,当场就没气了。
  “在农村,这家人就算是绝户了!”母亲凄然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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