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出了几道皱纹,拔掉了几根白发,有些式样的衣服已不能再穿,有些流行已与自己没有关系。但我们要说的不是这种变老,这种变老还不够恐怖,更恐怖的是,我们发现自己与一些令人厌恶、可怜、害怕成为的人越来越像。

  见过一些老得可怕的人:穿着不合体的衣服(很奇怪,人老了好像什么衣服都不合体了),目光油腻腻的,年轻时还知道收敛和遮掩的陋习,这时候都不管不顾地释放了出来,有一种恶戾之气。聒噪而善辩,说什么都不假思索,好像世上再也没有值得费脑筋去想的事了,也未见得不知道自己不可爱,却又摆出一种无赖样,好像在说“我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两手一摊,没有办法。

  变老大概是一种对自己的放弃。不断放弃自尊,变得面目全非,却毫无愧色,仍能自圆其说。渐渐溢出边界,直至失去了人应当有的轮廓。

  与朋友谈起那样的人,皆慨叹,假如自己变成那样,真是生不如死。如此感慨,或许因为我们还不够老。老到某个时候,对自己就会宽容,无论变成什么样,都可以接纳。

  最初想到“变老”这个主题的时候,头脑中萦绕的是理查德·耶茨的小说《革命之路》。小说里有一对年轻夫妇弗兰克和爱玻,决心颠覆如垂死之人心电图一般的安稳生活,筹划着迁居巴黎,为最后的理想一搏。弗兰克是一个被现实日渐磨损的寻常的人;爱玻则总让我疑心不是真实存在的,她更像黄金一般精纯的理想的象征物,是弗兰克身体里的一部分。整部小说像一次理想的起义,最终以失败告终,代价是流血牺牲。爱玻死去,理想离开了弗兰克。这场变故发生在弗兰克30岁那年,尔后的他变得平庸、驯顺,迅速衰老。整个故事很像20世纪60年代美国反叛青年们一句宣言的注脚。那句宣言就是:“不要相信30岁以上的人。”

  在老去之前,我们还会再有一次理想的起义吗?我不知道。但变老的速度,与身处的时代和环境一定相关。在某些时代和环境里,周围的空气都是有毒的,使人生出满身的锈斑,来不及挣扎,也还没有开始怨怼,就已经老去了。身处恶土、恶时辰之中,钟表在狂欢。时间没有必要将它的仁慈施予自甘放弃的人。

  2012的末日传说仍在世间流传。犹记得上一个末日传说是在1999年,17岁的我怀着“死在这时也不错”的慷慨,遗憾地撕光了那一年的月份牌,匆匆奔赴下一个“末日”。夹在末日与末日之间的,是一段被拧得滴水不剩的青春。

(作者:张悦然    来源:上海文艺出版社《鲤·变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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