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灵王,本名围,是楚共王的次子,杀了侄儿郏敖自立,即位后改名熊虔。楚灵王很单纯,爱热闹,爱打架,爱听奉承话,基本上和我家的猫一个脾气。这样一位“猫王”,若是在蕞尔小国,不够他几天折腾的。所幸他生在楚国,大国也,但大国这样下去也会崩盘,什么时候完呢?郑国的子产说:“吾不患楚矣。汰而愎谏,不过十年。”
这个预测是子产在公元前538年(昭公四年)做出的,那正是灵王意气风发的一年。但读历史有一大好处,就是这一页且看你起高楼,只管往下翻,才翻过十几页,楼已经塌了。公元前529年(昭公十三年),灵王众叛亲离后自缢而死,与子产的预言相隔正好9年。
灵王属于统治者中的一个特殊种类,他们兼秉邪恶与幼稚,他们会伤害很多很多人,但那并非出于深思熟虑的恶意,而是由于缺乏现实感——对他人的感受麻木不仁,对世界赖以运行的常识一无所知。
这样的活宝应该被送进幼儿园接受初级教育,或被送进精神病院进行治疗,但他偏偏就坐在王位上,可以为所欲为。直到有一天,他发现所有的人竟然都是他的敌人,他迷惘地、无限委屈地问道:“我对你们做了什么?”
那一天在昭公十三年,即公元前529年,很可能是黎明时分。灵王走在军营中,这座军营昨天还住满了他的将士,可是现在,这里如死寂的废墟,没有一个人,每一个营帐都空空荡荡。
灵王的表现像任何一部庸俗电影一样庸俗,他转过身来,对着仅剩的几名侍从吼叫:“人呢?人呢?!”
人都跑了,都跑向了他的敌人。他的敌人在几天内就遍地皆是,包括被他赶出国去的弟弟子比、子皙,还有他一直信任、委以大权的弟弟弃疾。他们趁着灵王统兵在外,占领了都城。今日的楚王已是子比,新王的命令早已抵达军营:“先跑回来的无罪,回来晚的倒霉。”此时,在灵王与新王之间几百里的道路上,烟尘滚滚,数万楚军将士正在展开疯狂的长跑比赛。
灵王被扶上车,又一头栽下来,因为直到他上了车,侍从才吞吞吐吐地告诉他,他的两个儿子太子禄和公子罢敌都被叛军杀了。
灵王渐渐苏醒过来,史家们注视着他,电视机前的观众注视着他,人们注意到,他在流泪。人们忽然发现,他的泪不是一个王的泪,而是一个父亲的泪。
然后,灵王说了一句话:“人之爱子亦如是乎?”
别人也像我这样爱儿子吗?
这句话是灵王一生真正的起点。在此之前,他竟从来没有意识到,别人也是和他一样的人,他从来没有在人与人的层面上与人相处,他只是个王,不是个人。
现在,他知道了,这世间有多少被残暴的权力夺去生命的人,就有多少流血的父亲之心:“余杀人之子多矣,能无及此乎?”
这个人,现在站了起来。就在这心念之间,如果春秋有佛,他已落尽青丝。
(作者:李敬泽 来源:《辽沈晚报》2012年5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