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内外

  在返回老家的火车上,我望着窗外,满脑袋里挥之不去的都是上火车之前,小雨和她妈妈站在月台上向我微笑着摆手的画面。小雨的妈妈蹲在小雨面前,掌心对着自己,一左一右地摆着手;小雨看到妈妈的动作后,掌心向外,一左一右地摆起手。

  这是我每想起来都会觉得无比幸福的故事。不过这个故事的主人公,远没有我这么幸福。

  因为对当事人来讲,这是一条崎岖且很大概率上是没有终点的道路,在这条路上,充满无尽的艰辛和坚持,要一次一次地接受上帝的宣判,还要在各种流言蜚语的压力下咬着牙,给自己希望和动力。

  或者说,这所谓的“希望和动力”只是自我安慰、自欺欺人的谎言,因为不论自己是哭是笑,对面那个纯净的眼神,从来都不会与自己有任何情感上的共鸣。

  因为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是关于一个10岁自闭症小女孩儿和她母亲的故事。

  半年前,一个焦躁烦闷的午后,我把论文交给辅导员后,就赶忙收拾行李,连夜买了站票,只身来到北京。

  因为在大学学的是特殊教育专业,尤其在自闭症心理辅导这方面稍微有一些经验,我寻思着找一家自闭症康复中心谋个工作。

  在等招聘单位答复的日子,我找了份兼职,就是在一个公园里,穿着卡通服装,扮成熊猫人,发放售楼的广告单。

  工作第二天,我认识了一个得自闭症的小女孩儿,她的名字叫小雨。

  小雨很乖,但非常沉默。在外人看来,她是一个内向的小女孩儿,可只有她妈妈清楚,小雨几乎不可能理解外向与内向的区别。

  可怜的孩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老天爷剥夺了情感支配权。

  孩子的这种“内向与沉默”对于妈妈来说就是一块巨石,无时无刻不压在她那颗惶恐不安的心上。

  

  我在发传单的时候,与小雨和她的妈妈照面。

  我拿出手中的宣传单,热情地递给小雨的妈妈,并说:“您好,女士,这是望京新开的楼盘,看看吧。”

  就在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小雨不知道怎么了,直挺挺地走过来,用脑袋撞击我的腹部,力量很大,就像在射门。

  我的身体向后倾倒,手里拿着的一沓广告单被扔得满天飞。不过在后退一步的时候,我还是定了下来,尽管腹部很疼,我还是拼命地往前蹿了一步,用腹部接住孩子的头部。

  虽然我当时并不知道小雨有自闭症,但我知道她绝对不是有意的,这显然是一次无意识的暴力袭击。

  我当时就断定,这孩子肯定有一定的暴力倾向,并且不受自己大脑的支配和控制。

  所以腹部接住孩子的头部后,我下意识地用双手握住孩子的手腕,以防止她对我进行第二轮的攻击。

  因为我有相关的学习经验,并且反应及时,所以没有出现更为糟糕的后果。

  我用大学学过的专业知识,进行了十多分钟的心理疏导,孩子终于平稳了情绪,又恢复到像石头一般的沉默中。

  后来,与小雨妈妈的交流印证了我的判断。孩子因为没有自我意识,这种袭击是不顾后果的。如果当时我不用腹部接住孩子的头部,孩子就会笔直地跌倒,重重地撞在地上。

  

  在这场风波之后,我和小雨的妈妈认识并成了朋友。

  我深知做自闭症儿童的父母有多不易。我大学学的是特殊教育,参加过很多帮助自闭症儿童的公益活动,见过自闭症儿童的父母是怎么一天一天熬过来的。

  他们经常以泪洗面,但对着孩子却要强颜欢笑,可悲的是不论父母是装笑容还是露苦脸,孩子从来都是没有感觉的。可父母依旧笑着,灿烂地笑着,因为他们相信总有一天,他们的微笑会得到回应,孩子也会天真灿烂地回应一个笑容。

  小雨很乖,她一出生就很沉默,沉默得让她的妈妈永远处于惶恐的状态,但还是得一次次鼓励自己,用微笑去打破这种沉默。

  在我看来,小雨是快快乐乐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世界很单纯,她就是一颗陨石,不带有这个浮躁社会的任何污垢。

  我去了小雨家。她妈妈牵着她的小手,冲着她微笑,逗她玩儿。可是小雨并不买账,她把手指头含在嘴里,斜抬着脑袋,冲着天花板,两颗小眼珠子不停地转动,还不停地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口水不停地从嘴角流出,她妈妈耐心地拿手绢给她擦拭着。

  我把孩子的手指从她嘴中抽了出来。我告诉小雨的妈妈,以后在孩子做此类动作时,一定要格外注意。自闭症小孩儿的感触神经非常弱,即便把自己的手指咬出血,她都不会觉得疼。最糟糕的是,因为她感觉不到疼,她就不会哭叫,家长若未察觉,孩子就可能受伤。

  小雨是不愿意和我们共进晚餐的,她站在我们的饭桌旁,依旧望着天花板,偶尔嘴里呼噜呼噜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孩子的父母没有胃口,我自然也吃不下多少。用过晚饭之后,小雨的爸爸又专门准备了玉米羹和土豆泥。他笑着对小雨说:“小可爱,看爸爸给你准备的晚饭,都是你喜欢吃的。”

  我是学特殊教育的,我知道这是父母刻意准备的,因为医学上确实说患自闭症的小孩儿要多吃粗粮。

  小雨的妈妈告诉我,先生每天下班后,都要去超市买比较好的那种小玉米,回来用文火做玉米羹,小雨非常爱吃。不过有的时候,孩子“闹情绪”不吃,她先生就放到冰箱里,第二天早晨自己吃,晚上再买来新的给小雨做。

  

  通过小雨妈妈的引荐,我在一家自闭症康复中心上班了。小雨被托管在这儿,所以我有了更多与小雨相处的机会。

  康复中心里基本都是10岁以内的孩子,只有一个男孩儿,个子超过1.7米,但看起来也就才十五六岁的样子,像《海洋天堂》中文章扮演的大富,敦厚可爱。他得的不是自闭症,而是先天性弱智,不过心地特别善良。

  听这里的工作人员介绍,他们管这个男孩儿叫“蜜瓜”,因为他喜欢吃哈密瓜。

  蜜瓜的妈妈是一个单身母亲,从安徽出来打工,在一家大商场做保洁。蜜瓜小的时候,老家人都把他当傻子看待。蜜瓜的爸爸嗜酒成性,嗜赌若狂,家里被折腾得一贫如洗。后来因为躲避赌债,他的父亲彻底失踪了。

  蜜瓜的妈妈忍受不了讨要赌债的人频频来家闹事,就带着孩子来北京打工,一来想挣点钱,二来盼望在首都能有医院把孩子的病治好。

  

  小雨和蜜瓜的关系很好。每次蜜瓜傻呵呵地往玩具堆走的时候,小雨都会用脑袋去撞击蜜瓜的腹部,蜜瓜首先是疼得嘴一咧,继而轻抚小雨的头,眼珠子瞪得好大:“哈密瓜!”边说边流口水,口水一滴一滴地掉在小雨头上,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两个活宝哭笑不得。

  来这儿工作的第三天,我发现这儿的工作人员在教这些孩子向别人说再见时那种摆手的动作。这里的孩子来这儿都不久,小雨算来得比较早的,但是学得还是比较慢。蜜瓜这个非自闭症儿童倒学得很快,但问题是他每次摆手都是掌心冲内,掌背冲外,他在冲自己再见吗?我疑惑不解。

  后来才弄明白,原来是工作人员故意这么教的。因为工作人员太忙,而蜜瓜憨厚听话,和这些自闭症小孩儿也比较玩得来,所以他们让蜜瓜有事儿没事儿就用掌背冲着这些自闭症小孩儿摆手。

  这其中有个原理,自闭症儿童的神经反应弧是直线的,所以想让他们模仿你的动作,必须用他们感应事物的方法。当我们正常人将掌心冲着自己、掌背冲着自闭症儿童挥手时,孩子们看到的是正常人的掌背,他们为了能看到自己的掌背,才会把掌心向外,这样他们才能学会正确的摆手动作。

  

  小雨的妈妈特别希望小雨能学会这个动作,她对我说,她多么希望有一天送小雨到自闭症康复中心后,小雨可以摆着手,微笑着向她告别。就像那些年轻的妈妈,送他们正常的孩子进幼儿园后,可以享受到那种最简单的感情回馈。

  为了感谢小雨妈妈对我的帮助,也为了小雨能有更大的进步,我决定不论上班期间,还是下班陪小雨妈妈把小雨送回家的这段时间,都耐心地教小雨摆手。可是小雨并不领情,她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玩手里的变形金刚,对我丝毫不感兴趣。

  一晃3个月过去了,我每天至少做200次这样的摆手动作,每次大约持续2到3分钟,也就是说我每天有7个小时是只做这一个动作的。每天睡觉的时候,我的手都会不自觉地抽筋,碰到凉水更是会有敏感反应。可是一想到只要再坚持坚持,小雨就可以学会冲妈妈摆手告别,我就铆足了劲儿,充满斗志。

  在坚持到我来这个康复中心工作的第4个月的月末时,我终于成功了。我事先没有告诉小雨的妈妈,只为给她一个惊喜。

  

  这一天,小雨的妈妈照常把小雨送到康复中心。蜜瓜从来都喜欢早起,此时正坐在门前的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吃哈密瓜。

  小雨打招呼的方式依旧是用脑袋进行“突然袭击”,还好我提前有准备,用手轻轻按住小雨的脑袋,然后抚摸孩子的头,笑着对她妈妈说:“小家伙一如既往地淘气呀!”她妈妈微笑着,没有言语。我知道每次小雨有这样的动作,她妈妈心里都满是担心。

  安顿好孩子后,小雨的妈妈跟我道别。我微笑着对她说:“今天我要给你一个惊喜。”小雨的妈妈不置可否地望着我,依旧没有言语。

  我蹲在小雨旁边,轻轻地在她耳边呢喃了几句。紧接着我蹲在小雨和她妈妈中间,面向小雨,掌心对着自己摆手。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小雨轻轻地把左手抬了起来,掌心向外,随我的动作,一左一右地摇摆起来。蜜瓜突然在一旁哈哈大笑,依旧含糊地反复说:“哈——密——瓜。”

  当我站起来,转身看小雨的妈妈时,她的眼睛已通红,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她上前给了我一个拥抱,对我说:“谢谢你,我真的很激动。”然后她蹲到小雨旁边,一下子把孩子抱了起来,亲吻着小雨的额头,略带哭腔地说道:“宝贝,妈妈爱你,妈妈爱你。”

  这时候,我赶紧把手机放到蜜瓜手里,按下了手机音乐的播放按钮。手机里传出《宝贝》这首歌曲:“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让你今夜都好眠。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眉眼,让你喜欢这世界……”

  蜜瓜拿着手机,伴随着音乐,围着蹲在地上的母女俩,手舞足蹈地转着,边转边哼哼,还时不时又冒出一句:“哈——密——瓜。”

  看到此情此景,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小雨和蜜瓜都是幸福的孩子,虽然他们先天有残缺,但是正因为如此,他们永远活在纯净的世界里,无忧无虑地成长。小雨的妈妈也是幸福的,因为我们正常人轻轻松松就可以拥有却不见得有多珍惜的亲情,在她这儿,足以让她永远甜蜜。

  

  半年之后,我准备去沈阳的一家医院工作,这份工作也将随之结束。

  小雨的妈妈领着小雨到火车站送我,临上车的时候,小雨的妈妈问我,那天早晨我在小雨耳边说了什么。我狡黠地一笑,说等我上了火车发短信告诉你。小雨的妈妈说:“等你上了火车,坐到临月台的窗户边,我也送你一个惊喜。”我假装不知所以,兴奋地点了点头。

  母女俩向我摆手的动作,我想我会铭记一生的,这次闯荡北京的经历,让我学会最多的就是珍惜。

  

  火车缓缓驶出北京城,我的手机响了,是康复中心的同事打来的。接通了电话,电话那边传来蜜瓜的声音,他依旧含糊不清地只说了三个字:“哈——密——瓜。”霎时,眼泪夺眶而出。

  我哽咽地说:“蜜瓜,好好照顾弟弟妹妹们,我会回来的,我回来时会给你带好多好多哈密瓜,好不好?”

  蜜瓜似乎听懂了我的话,他嘿嘿一笑说:

  “哈——密——瓜。”

  挂掉电话后,我给小雨的妈妈发了一条短信:“妈妈很爱很爱你,你要很爱很爱妈妈,好不好?”这就是那日我在小雨耳边呢喃过的话。

(作者:徐江宁    来源:《美文》2012年第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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