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诞晚会上,一位老者为我们讲述战争的辛酸与苦难。他回忆起晨雾中令人恨之入骨的山谷密林、那些诱惑厌战士兵并把他们淹死的雨水暗坑、像纺织品中复杂针脚般纵横交错的战壕。还有遍布灰暗无人区的死尸,他们仍保持用胳膊遮着脸的姿势。还有那些逐渐隆起的弹壳小丘,乍看上去像一堆狗罐头。他回想起自己深陷的眼窝、拂晓时分上刺刀时发出的啪嗒声。那些在泥泞里猛吸最后一支廉价香烟的士兵,嗅着战壕对面德国佬从毛瑟枪一样沉重的雕花烟斗喷出的浓重烟味。
“现在,所有人都死了。我们终究都是失败者。”
老者神情严肃地述说着,我们仔细听他讲。
“我的生命是个奇迹。摸摸这里,感觉到弹片了么?这东西在我身体里游走就像碎蛋壳在蛋清里晃动一样。注意到我佝偻着身子喘气没有?这缘于我在60年前吸入的芥子气。”
接着,老人讲述了一件终生引以为憾的事情。我们全神贯注地听着。
“当然,我杀过人,现在我只清楚地记得其中一个和我同样年轻的德国兵。我站岗那天正是圣诞节,我打了一个盹,醒来时发现他朝我俯身探过来,戴着德军钢盔,正要伸手从背包里往外掏什么。我用刺刀刺他,刀尖朝上,按照训练时教官说的那样,直到看见血从他的嘴巴里溢出来才拔出刺刀。如同期待的那样,鲜血沿着刺刀上的血槽汩汩流出。他仆倒在地上,一瓶葡萄酒和一条白面包从背包里掉出来。这时战友们跑过来告诉我,圣诞节休战一天,但是太晚了。我们只好把被我杀死的德国兵藏起来。这样,他们还会继续送来酒和面包。”
这就是老人的遗憾。接着他打算讲他做过的一个噩梦。我们迫不及待地听他讲。
“最近的七天晚上,我一直在做与那次杀人有关的梦。梦见自己回到战壕里,那个德国兵俯身望着我。我知道该怎么做,我用刺刀猛刺他的胃,紧紧地抵着,直到他口吐鲜血。我拔出刺刀,看着血汩汩地流进血槽。接着,我撇开尸体,来到自己的书房,打开桌案右边的抽屉,把带血的刺刀仔细地放在一叠信纸上,关上抽屉上床睡觉。连续七天都是同样的梦。前六天早上,我都要去检查抽屉,看看那把带血的刺刀是不是真在那里。只有空白的信纸呈现在我面前。但是,这个圣诞节的清晨有些异样。醒来后我仍感受到战壕透骨的寒气,仍觉得握过刺刀的手里沉甸甸的。起身时,我明显感到心突突直跳。窗外第一场雪的银光映射到书房中。我径直来到桌旁。这一次我毫不怀疑自己能找到那把压在被血迹玷污的信纸上的刺刀。我紧握把手,猛地拉开抽屉。但是一切如故,那里只有一叠空白干净的信纸。奇迹没有发生。我是凡人,不可能欺骗梦魇、偷取梦境,把刺刀带回到现实世界中来。我竟然想要从桌子里找到梦境中的刺刀,这难道不是很蠢吗?”
老人面带疲惫,眼含祈求,恳请我们怜悯他。我们乐意宽恕一切。这时,在听众席中,一位表情严肃的陌生年轻人起身。他说话声音不高,但是他的嗓音很有感染力。我们围在他身旁。
“昨晚,我梦见一场圣诞晚会。梦中有一位来宾,他是一位我已记不清面孔的老人,他在给一群人(包括我)讲述很久以前的圣诞节那天他如何杀死一个德国兵的故事。这个每晚浮现在脑海的噩梦一直折磨着他,他曾试图一劳永逸地把杀人的刺刀驱赶出梦境,但徒劳无功。他祈求人们怜悯他。晚会结束时,外面还在下雪,我在梦中跟着这位老人来到他的住处。他走进房子。在书房里,他俯身打开桌子右手的抽屉时,我从他身后注视着。在一沓血迹斑驳的信纸上,放着一支黑柄刺刀。老人伸手从抽屉里慢慢拿起仍沾着受害者鲜血的刺刀,把它送到自己腥红的唇边。这时,我醒了。”
说到这,年轻人双眼火红地盯着老人。而老人在所有人面前低下了头。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没有再祈求怜悯。他知道自己再也无从得到我们的宽恕。
(作者:埃里克·麦考马克 来源:《视野》2010年第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