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小小的人体炸弹

必须写写这个让我做了一场噩梦的孩子。
  2011年2月26日早晨,我去永和大王吃饭。碎雪飞舞,地上雪泥黏黏糊糊,脚插下去会产生让人恐惧的滑动。过街桥上一老者正挥动扫帚,将桥面上软不拉几的泥雪浆顺着台阶送下去,看着漫过台阶的雪水,我正思量怎么落脚,一只女式皮鞋便硬硬地踩在我身体右侧的铁台阶上,逼压着我往下走。
  走在路上,不时有人触碰我的身体弹过,风仿佛一位称职的安检员,把每个人从头到脚摸索一遍。进店,里面乌压压的,我只好找靠门的座位坐下。
  我吃饭时,感觉有冷风刮进来,扭头一看,门被一小男孩推开了,他把整个身子压在门上,来回晃动。我对他说:小朋友,把门关上啊。五六岁大小的孩子,盯着我,没有任何反应。我只好说,你这样放风进来,里面的人受不了啊。赶紧关上吧。听完我的话,他竟然别过头去,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架势。门外面没有人,我无法判断谁是家长。
  我大声吼道:把门关上!这家伙才极不情愿地挪开身子,门哐当一声合上了。
  周围被冷风吹着的几个人,冷漠地看着,听着,没有一个动动表情。我以为事情就结束了。
  没想到,小东西慢慢逼近我,鼓起流泪的眼睛瞪我,把不屈服的光芒刺向我。
  突然,他竟抓起面前的塑料椅子,我盯着他,你要干什么?他不做声,举起椅子,准备掷过来。我站起来,大喝一声:放下!这是谁的孩子!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才响起来:潘亚奇,你给我过来!她跑过来抓住孩子的手,硬把他拖出去。
  这是我遇到的最凶恶的孩子。他眼里那道仇恨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更可怕的是,他拥有一股无所畏惧的报复的底气。想象得到,他在家里是一个不受惩罚的皇帝,所有人恐怕都听命于他。他任性、暴戾,而且不计后果,因为总有人给他擦屁股。他敢于如此对阵大人,其父母亲的庇护应是一个根本因素,在他眼里,没有他不敢惹的人。
  同意可以明白,没有任何人敢批评他。我今天的批评触怒了他,于是他的愤怒爆发了。在他的王国里,只有唯唯诺诺的侍者,敢指出其错误的一定是恶魔,他要让拂逆他意志的人尝到苦头,就像暴君卡扎菲咆哮要烧死那些敢于反抗他的利比亚人一样。在报复之前,他也思考了一会儿,因为他本来是往母亲身边去,慢吞吞地转身朝向我。拿椅子砸人,这是他熏染暴力游戏的结果,他知道老大都是这样打出气势和地位的。
  小小年纪,全然丧失了孩子本真的东西。他知道让自己保有尊严的办法是武力——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么一个小小的暴君,随时会爆炸。他不惧怕后果,他不认为会有什么后果。我做的都是对的,反对我的就是我的敌人。
  这样的孩子!我自嘲一句。无人附和。咂吧咂吧,甭想看到一丝关注的眼神。没有旁观者,这个世界似乎空无一人。
  当有更大的空间时,这个小暴君变成了药家鑫,在被碾伤的女子瞅自己车号时连捅数刀,致无辜于死地;他还会变成河北大学毕业生“魅力张皓”,在微博上为日本地震而欢呼,“高兴,兴奋,我无比的激动啊。今天晚上去喝酒庆祝。博友们谁恨日本就转发!”
  在学生课外班大楼里,我曾目睹家长们见到从课堂出来的孩子的情景:他们扑上去一把抱住自己的孩子,“宝贝”,“宝贝”地叫着,颇有一丝悲壮之感。那是他们不能被拿走的东西,是他们留在这个世界的遗产。近视镜,沉重的背包,无光的眼神…一个个这样的宝贝,孤零零的马铃薯,在社会各个幽暗处悄悄发芽。
  一百年前,梁启超先生曾经疾呼一个“少年中国”的出现,他用这样的铺排句赞美“少年”——“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戏文。老年人如鸦片烟,少年人如泼兰地酒。老年人如别行星之陨石,少年人如大洋海之珊瑚岛。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伯利亚之铁路…”他不容置疑地推演道:“使举国之少年而果为少年也,则吾中国为未来之国,其进步未可量也。”“苟有新民,何患无新制度,无新政府,无新国家?”那样的少年何时才能出现呢?

(作者:老愚    来源:《新周刊》201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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