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在北京开作代会,一天,有位外地的,也还有些名气的作家朋友来我房里聊天。说着说着,忽地变了一种哀怜的腔调,说,老韩呀,你这个人也真怪,名气还可以,就是没得过什么奖,也没得过政府的什么津贴,待遇上不去,怪可惜的。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说像鲁迅文学奖呀,国务院专家津贴呀这些奖项与名头,我都没有。虽是省作协的副主席,他是行内人,知道那是个虚衔,除了行礼如仪之外,屁用处都没有。虽在一家刊物主事,他更知道,那是事业单位,硬和行政单位比照,连个处级都够不上。而那些响亮的奖项与名头,他都得到了。
我很想跟他说,有些东西,得就得了,绝不可在人前炫耀,更不可拿这些卑低朋友。万一有人提起,最得体的回答应当是,弄几个小钱花花嘛。至于怎样的体面,怎样的崇高,尽可捂在肚子里自个儿喜欢。因为这些奖项与名头的获得,绝不能跟抗日前线英勇杀敌,对越作战中负伤挂彩,得到军功章那样货真价实。
我笑了笑,什么都没说。不管葡萄是甜是酸,这么大年纪了,我都不愿意让他把我看作一个可爱的小狐狸。事实上我并非真的多么超脱,鲁迅文学奖没报过是真的,那个什么津贴是报过的,群众评选都通过了,却让两个小人当场施计给否掉了。小人当政期间,再也没报过,多年后有了机会,早没了那个兴致。
你这个人呀,总是不自信,鲁迅奖你是该报的。他接着说,以为我的笑是自惭形秽,或者说是在他面前自愧弗如。
话到这个份上,哑巴也得说话了。
报,自个儿报?这个中国特色,不知让多少作家丢尽了面子。一天到晚说是要跟国际接轨,我不知道外国的奖项,有几个是作家自个儿报了才评的。这也不怪中国作协,这是中国人做事的普适原则,凡好事总要自个儿报,你不报我凭啥给你。就不想想,让作家自个儿报,视作家为何物。
往后还有机会。这老兄真是不屈不挠。
要是中国作协设个徐志摩文学奖,胡适文学奖,再屈辱说不定我还会报,现在是鲁迅文学奖,我怎么能报?一个写过“少不读鲁迅”的人!
眼看就退休了,该得到的还是要得到。朋友仍在叨叨着。
我不再说什么。他是真诚为我好。不光这位朋友,好多不相识不相识的人,也是这么看的。
不怪他们。在当今之中国,除了那些大红大紫的作家,其评价自在人心外,像我这样的三流作家,要让人青眼相加,头上没有几圈获奖的光环,怀里不揣几个带政府字样的证书,是没人认可的。而像我这样的人,要得到这些奖项,其难也,无异于骆驼要穿针眼,魔鬼要进天堂。如果说年轻时还有什么想望的话,现在,说真的,是一点也没有了。因为,在行将退休的前几年,我已得到了此生最大的职称,最高的荣誉。
咱们这些人,职称有了,还得有些荣誉。国家一级作家,太多太烂了。朋友还在说着。
不是什么国家一级作家,是文学创作一级。我及时作了纠正。在作家行内,人们总爱把这个职称说成是国家一级作家,正确的表述应当是“一级文学创作员”,嫌员字不好听,说成文学创作一级也勉强可通,说成国家一级作家就没有道理了。说好点是自高身价,说丑点就是不知廉耻。
你这个人呀,就爱较真。
好好好,听你的。老兄,就连这个国家一级作家的职称,我也看不上眼了。我现在有了另一个更高的职称,也可说是我此生最高的职称了。
不会吧,除了国家一级,还有更高的?你是说档吧,我现在也是最高档呀。
说到两岔了。他说的档,是指在作家的工资序列里,除了级这个差别,即一级至四级外,每一级还分四个档次,每两年还是三年进一档,也就是平常说的跳一级。
我笑了。他迷惑地看着我,一脸的不解。
我说,我现在的最高职称不是什么一级作家,最高职务也不是什么山西作协副主席,我是最高职称与最高职务,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仍是一脸的不解。
这个关子不能再卖下去了,以他的思维,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的。还是直说了吧。
我现在的最高职称与职务,是姥爷。这个姥字,带女字旁的,在过去跟那个不带女字旁的通用,也就是说,我就是老爷。我的小外孙,就是乳名叫皮皮的那个小家伙,你见过的。自从有了这个小家伙,全家人对我的叫法都跟着改了,老婆过去给我叫老韩,现在也跟着外孙叫起老爷了。女儿女婿,儿子儿媳,更不用提了。我在家里,真可说是笑脸如花蔟拥,老爷不绝于耳呀。
朋友点点头。
一个人有了这样高的职称,于世何求!
(作者:韩石山 来源:《解放日报》2011年6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