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个被废弃的星球上遇到山米,他是一个机器人。我一边在心里估摸着他是否能卖个好价钱,一边跟他套起了近乎。
机器人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因为人类终于成功地发明了一种笨蛋——绝对服从命令且没心没肺的笨蛋。所以,虽然我正微笑地看着眼前锈迹斑斑的机器人山米,但我的内心对他其实是不屑的——他只是一个物件,一个会说话的物件而已。
山米当然不知道我内心的想法,他老老实实地给我讲述了自己过去的生活。那是在遥远的几个世
纪以前,那时这个星球还没有被废弃,山米说他还跟爱米丽小姐生活在一起……
我叫山米,因为爱米丽小姐喜欢叫我山米。爱米丽小姐5岁的时候,我成为她的机器人保姆。她常穿一件紫色带白花的连衣裙,有着玫瑰色的脸蛋、亮晶晶的蓝眼睛,还有最甜美的笑容。但普通人看见爱米丽小姐总会皱起眉头,或者同情地窃窃私语。因为爱米丽小姐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上装的是一只硬邦邦的假肢。
我不觉得那只假肢有什么不好,因为我全身都是那样硬邦邦的。爱米丽小姐走路的时候我必须扶着她,这是芯片里老早就编好的程序。但她总是拒绝,总是试图推开我用假肢行走。
“让我自己走吧,山米!妈妈说我多练练走路,就能跟其他小朋友一块儿玩了。”爱米丽小姐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快活,好像前方有耀眼的火光照亮了她的双眼。
作为一个机器人保姆,我的工作是照顾爱米丽小姐的起居饮食。每天夜里,我都守在她的床前,以便在她感到疼痛的时候给她拿一粒止痛片。爱米丽小姐经常感到疼痛,因为身体的免疫功能减弱,她感染了一种菌癣,那是一种会在人类皮肤上留下疤痕的病菌。从那以后,爱米丽小姐眼中的光彩渐渐消失,终日用脂粉遮盖布满脸颊的斑点。
爱米丽小姐常说自己变得丑陋不堪,可我觉得一点也不。爱米丽小姐是世界上最完美无缺的人。那些嘲笑她的人,他们懂什么?
20岁的爱米丽小姐身上缠满了纱布,脸上和手上深深浅浅地布满了各种疤痕。但我依然觉得爱米丽小姐是好看的,直到有一天她哭着冲进房间大声哭诉:“我以为他真的喜欢我!他对我一直都那么好。”她哽咽着,泪水止不住地滚滚而下,“可我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时,我看见了他的表情。碰到他时,他哆嗦了一下,我能感觉出来。他对我只有同情和怜悯,他们对我全都只有这种感情!”
原来我所看到的美丽并非所有人都能看到,这让我非常困惑。我回应爱米丽小姐:“他懂什么呀,爱米丽小姐是世上最完美无缺的!”
“不光是他,连农场里的动物都躲着我。没有一个人能忍受和我待在同一间房子里。我只有你,山米。整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朋友,请你永远别离开我。”爱米丽小姐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感到体内的芯片温度陡然升高,这太奇怪了。
几年后,星球上出现了连续7年的大旱,接连几年没有收成。星球上的居民一家接一家离开这里,前往星际联盟的贫民营。这个星球最终被星际联盟放弃,因为这里疾病肆虐、庄稼颗粒无收。
但爱米丽小姐却没有走。她19岁的时候妈妈死了,两年后父亲也去世了,她和一些赤贫的居民
一起被迫留在了这个星球。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渐渐地已经无法站立了。爱米丽小姐的一位远房亲戚邀请她过去和他们同住,她却拒绝了他们。
我无法理解,境况窘迫的爱米丽小姐为什么要拒绝别人的好意。
“他们对我很好,所以我才更应该体谅他们。
没人应该受那份罪,特别是那些心地善良、主动帮助我的好人。我们留在这儿,不打扰别人,就待在这儿,直到一切结束。”
“是,爱米丽小姐!”芯片程序规定我必须服从爱米丽小姐的安排。但是,人类为什么总会有这么多迂回复杂的情感呢?
“别为我难过,山米。像我这样的人生,我不希望落在任何人身上。结束这种生活,我一点也不觉得伤心。”
“我是个机器人,我感受不到难过。”
“你不知道你是多么幸运。”
7个月又18天3小时4分钟之后,爱米丽小姐死了。我把她葬在她最喜欢的那棵树下。但现在那棵树已经不在那儿了。
我从来就不是个仁慈的人。我在各个星球上四处游走,搜集可以贩卖的东西。山米是个难得一见的机器人保姆,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但我却有点犹豫了……
山米带我穿过农场的废墟来到一块空地前,地上躺着一块石头,上面整齐地刻着:
爱米丽小姐
2298-2331
山米望着爱米丽小姐的墓碑沉默了许久,突然抬头对我说:“你想卖掉我,对吗?我知道!”
“我会替你找到另一户人家,跟爱米丽一家一样好的人家。”我有些心虚地接话。
“我答应过爱米丽小姐,永远不会离开她。”器人山米说。
“爱米丽小姐已经死了。”这个机器人的固执点惹恼了我。
“她提出要求时没有附带条件,我做出保证时也没有附带条件。但是,如果你答应我一个请求,我愿意背弃对她的誓言,跟着你走。”
山米的回答让我很是惊讶,我以为他会更加坚持,却没料到他还懂得跟我谈条件。
“我想哭。爱米丽小姐死后,我一直想哭,可我是机器人,我哭不出来。你能让我哭吗?”山米的要求简直匪夷所思。我一点把握都没有,但为了稳住他,我还是回答:“没问题。我联系飞船让他们过来给你做点改造。”一段时间后,改造后的山米拥有了泪腺和排泪管。我不知道这种改造是否有效。用30年时间徒劳地试图成为一个普通人,或者用500年时间徒劳地想哭出来——我不知道哪种情形更凄惨。我突然为山米难过起来。
和人类无比宏大的野心相比,他的要求是多么简单、多么渺小啊。我们想跨过大海,于是我们跨过了;我们想飞,于是飞起来了;我们想奔向星群,于是我们来到了星空。可是,山米想要的只是为他死去的爱米丽小姐痛哭一场。他等待了500年,同意再一次出售自己,为的只是几滴泪水。
这个交易太不值了。山米先是愣愣地望着前方,之后说:“我感受到了痛苦,但我哭不出来……”
“我错了,不该产生高于自己身份的想法和希望。爱米丽小姐过去说,眼泪来自心灵和灵魂。我是个机器人,我没有心,也没有灵魂,所以我哭不出来,即使有了排泪管也不行。我很抱歉,浪费了你的时间。比我更先进的机器人一定从一开始就明白自己的局限。”他停住话头,转身面对我,“我现在可以跟你走了。”
我没有带走山米。我帮他断了电源,将他和爱米丽小姐葬在了一起。
这是20年前的事了,但我仍旧会不时地想起山米。
我知道不少牧师、神父会说他只是一台机器,任何其他的想法都是亵渎神明的大不敬——但如果真的有上帝,我喜欢把他想象成具有人类一切感情的人们共有的上帝。
包括山米。
(作者:迈克尔·雷斯尼克 来源:《知音女孩》201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