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喜欢讲一个指头同九个指头的关系。那是比喻,讲缺点与成绩,意谓成绩大大,九个指头;缺点小小,一个指头,不能颠倒了主次。后来有人以为此理亘古不变,以致写文章,哪怕是千字文,也要体现这九与一之比,劝百讽一,弄得杂文难写,不少人还因此罹祸。这些陈年流水,按下不表。这里要讲的不是比喻,而是实实在在一个指头的问题。
已是几年前的陈年老账。那年,右脚拇指忽然隐然作痛。癣疥之疾,从不在意,未予理睬。不料疼痛日剧,举步维艰,这才有点着急。因为指甲缝中有些红肿,便挂了皮肤科的号。医生是一位女士,三十尚不足,二十颇有余。
“怎么啦?”医生不动声色问了一句。
我赶紧脱下袜子,指着患处说“这里好像有些发炎,很疼。”
她只远远地斜眼望了一下,也不问哪里疼,更不按一下痛处,开了消炎药、消炎膏和碘酒,便打发我走了。到医院前,为了不致讨医生嫌,特地重洗了脚、换了袜子,看来纯属多余。
按照医嘱,服药、涂膏,一周过去,红肿略退,疼痛依然,并有加剧之势。于是,再次去了医院。换了一位医生,依然年轻,依然女性,当然,依然是隔得老远瞄了一眼,说是不发炎了。我说疼得更厉害了。她说:那就再搽搽碘酒。
碘酒搽了一月有零,本不想再去医院,无奈疼痛椎心,只好再度就医。这回有高人指点,说可能是嵌甲引起甲沟炎,弄不好要拔指甲,拔甲要挂“普外”(普通外科)。这位医生,虽然一样年轻,却是男性。医生伸过头来,看得略为仔细,但依旧没有“零距离”接触,手指也不碰一下患处,便约定过两天拔甲。
居然是要拔甲。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找到了病根,可以术到病除;惧的是十指连心,不知要忍受怎样的痛苦。好在长痛不如短痛,把心一横,按时到了医院。不料约定的医生有事不在,便另挂一号,请一位年近花甲的主任诊治。主任毕竟不同。先是仔细看了患处,然后将脚趾各处一一按到。诊毕,开言:“我看不要拔甲。如果你相信我,先去修修脚。修脚之后,过几天再来,我给你一些指导。”不用拔甲,令我喜出望外,但修脚是否有用,颇存疑虑。我知道过去澡堂里都有修脚的,但从未尝试。
抱着姑妄一试的心情,在网上找寻修脚的地方。时下满街都是洗头洗脚的场所,据说都能修脚,但我不敢贸然光顾。最后找到了一家脚病治疗中心,据称,用具都是一次性的,刀具都经过严格消毒。正规修脚师傅现在已有了行业技术职级,以大夫相称,不过许多人仍习惯于呼“师傅”。替我修脚的师傅姓王,是脚病治疗最高的专家级。听我说原先准备拔甲,他轻轻回了一句“不用”。我问不拔甲能治好吗?又是轻轻一句:“能。”治疗只花了十分钟。先用热水泡了病脚,然后端坐沙发,脚搁在小几上。王师傅一手握脚,一手不停更换不同的刀具削修指甲,嵌入肉中的指甲被他挖了出来。他指给我看一块大约半公分长的不规则形指甲:“就是这块。”也怪,就这样,痛了一个多月的脚拇指,不流血、不切口,竟霍然而愈。
“要敷药吗?”“不用。”“要包扎吗?”“不用。过一个月再来看看。”接着,他向开票的说:“嵌甲,十块。”(当然,这是那时的价格。)
来的时候,疑虑重重。走的时候,轻轻松松。没想到中国传统的修脚,有如此神奇的功效。中国人向来是重“道”的,所以几部经书至高无上,直到今天还为人津津乐道,要小孩子也读,而谈“器”的书本来就少,又不被重视,修脚之类的技艺更属下九流,如果当初有人写下一本,传至今天,该是一部治疗脚病的医学名着了吧,可惜没有。就是到了今天,医学院校也是不会将它列为教学内容的,科班出身的医学家,有几个能像替我看病的那位主任,毫无门户偏见,向病人推荐“修脚”呢?所以,“脚病治疗中心”依旧附属于浴池,难登大雅之堂。
一个指头的问题,纠缠了我几近两月,若因九个指头完好无损,以为一个指头无需重视,结果也会影响全般。解决一个指头的问题,一样要认真研究,略看形象便开药方,大抵只能迁延时日而贻误治疗。及至病痛加剧,为求彻底而乱施手术,造成不必要的痛苦,是为过犹不及,弄不好还会引出其他问题。这也算我经此一事,格物致知的一点心得。
(作者:陈四益 来源:《南方都市报》2011年7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