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给鬼子上一课

读《洪业传》,我最感兴趣的还不是他写过或编过什么书,而是日本占领北京期间他的,他给“鬼子”上课的故事。

  1941年12月,美日开战,日军到燕大抓人,抓了司徒雷登,还有12个教授,11个学生。
  燕大的教授落入日本人手中,当时的情形可想而知,“很多教授都被整得相当惨。陆志韦牙齿差不多全被打掉,有的人则被灌水龙软管。囚人被缚在地上,用水龙管的水往他脸上直灌。囚人脸上眼睛鼻子嘴巴都不断注满着水,气管噎塞挣扎着呼吸,终于晕过去”,他们常“被打得血肉模糊,呻吟着被抬回牢房”。
  但洪业的遭遇有点不一样。
  洪业被关了一个星期左右,有个韩国人来把洪业领上楼去,进入一个研究班讨论室,现在用来审囚人了,面积大概7英尺宽9英尺长,一头有个小窗,另一头是黑板,中间是张椭圆形桌子,桌上有一叠文件,一个带着日本军帽的日本军官坐那儿读文件。他见洪业进来便挺直腰坐直,那韩国人走到他身边一张小凳子上坐下,对洪业用中国话说:
  “请向太君鞠躬。”
  洪业觉得他快要50岁的人要向一个20多岁的大兵行礼是个耻辱,便说:
  “我对武力鞠躬。”
  那军官叫韩国人拿张椅子给洪业,洪业便与军官面对面地坐下来。军官问洪业他的姓名、岁数、出生地、学历、为什么到美国读书,到过日本几次,在日本有没有朋友等等;有时拿了纸来叫洪业把人名地名写下来,这样一问一答半个钟点光景,突然间问题的性质改变了。
  “你是不是抗日分子?”
  “我是。”(洪业后来才知道,囚人抗日如不明说,就会挨打。)
  “你为什么抗日?”
  洪业说:“这问题我有两个回答的方式。概括地说,我不得不如此,但你要细说的话,请你给我20分钟,不要打叉。”
  军官说他可以有20分钟。
  洪业正在等待这机会,他脑子里已预备了一篇演讲,内容也有随机应变加上去的,他说:
  我是研究历史的,小时候在中国读中国史,后来到外国读世界史,远东主要是日本史和韩国史。我得到了一个结论,就是用武力来占领别的国家,把别国人民当奴隶,镇压别国人民的意志,只能暂时收效,因为一定会有反应的,而最后一定得报应,报应来时,压迫者有时比受害者更惨。
  洪业便举了好几个例子,西方从亚历山大讲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德王威廉第二。洪业说:
  我不仇视日本人民,其实我很钦佩日本人民,但我反对日本的军国主义,而太君是这机构的一部分,你们宣传说因为中国政府腐败,所以要占领中国,中国的军阀是很腐败的,但国民党政府并不腐败,我不是国民党员,国民党有很多作风我都不赞同,但国民党在你们来之前已开始把中国工业化。
  日本军队先侵占了满洲,然后占据了中国北部,现在居然要与世界各国开战了,什么时候终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一天要终了。战事结束时,日本人民是要受苦的。
  我可怜日本人民,因为他们受军人哄骗了,当他们有一天觉醒时,便会发现所有的宣传都是假的。你们宣传说日本的目的是要亚洲各国共同繁荣,这完全是骗人的话,为什么是假的呢?看看韩国历史便知道,日本自1885年便对韩国有不良企图,因为韩国人不能保护自己
  ,中国便和日本打了一仗,那场战争日本打赢后,便并吞了韩国,现在韩国人不管愿不愿意都被征入日本军队里,做卑微的工作,你们要把中国变成第二个韩国。
  洪业讲到韩国时,那韩国翻译员热泪夺眶,日本军官脸色发白,不等翻译完就叫韩国人把洪业带走,说是午饭钟点到了。
  韩国人领洪业下楼时,暗地对他说:“你讲得好,希望鼓足勇气再讲下去,我看太君也受感动了。”
  洪业回到牢房情绪高昂得吃不下午饭,他低声告诉杜超杰他被审的经过时,杜说:“好家伙,日本人吃硬不吃软,你这样他们会尊敬你的。”
  下午2点,洪业又要继续演讲,当韩国人叫他“对太君鞠躬”时,他又说:“我对武力鞠躬。”没想到那军官沉默地凝视了他一会儿,便把军帽摘下,退到黑板那一头,用流畅的中国话说:
  “我向一个不怕死敢说实话的人鞠躬。”

(作者:李 零    来源:《花间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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