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幸福的一句话

前几天收到一篇文章，说某电视台办了一个小型活动，征求最令女人感到幸福的一句话。应征的话语如雪片飞来，最终摘冠的是这一句：“你躺着，我起来。”
　　原来，这句话背后有一段令人感动的故事。
　　一对白手起家的男女，男人为了养家，在外努力工作奔波；女人为了刚生下的多病孩子，产后未加休息，就扛起育儿持家的重任。晚上，累了一天的男人，回到家门前，一定先理理蓬乱的头发，然后精神抖擞去按门铃。女人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也总是整理疲惫的仪容展开笑靥，到门口迎接男人。
　　她发现男人的秘密，更加心疼男人，夜里孩子哭闹时，不管怎么累，她立刻起身，怕吵到男人。男人也发现了女人的秘密，他更加细心地呵护女人。只要孩子一有动静，他立刻睁开眼，轻按着女人说：“你躺着，我起来。”因为孩子有病爱哭闹，每晚男人都要重复这句话好多次。
　　颁奖当天，主持人讲完这个故事，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牵着一个同样满头银丝的男人出现在观众面前。老婆婆已经热泪盈眶，她指着老伴说，故事里的男人是他，女人是自己。他们结婚几十年，至今想起他这句话，她心里还是暖烘烘的。
　　听完老伴的话，老先生张开无牙的嘴笑了，现场许多观众却哭了。
　　故事结束，却独不见那个终日生病，让他们没日没夜、苦心照料的孩子。
　　确实，这个故事抚慰了许多女人心，但同时可能也让许多身为女人的母亲失落。
　　我们很容易被白发夫妻鹣鲽情深感动，因为这种感情是经由患难、相互扶持得来的。一般人对“后天”磨出的感情更加珍惜，但对“天生”既得的亲情反而漠视，因为“不磨”即出。
　　这类爱情故事、情义篇章被到处传颂。多数人羡慕《诗经》中“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也常为动物对人的忠心不贰而流泪。
　　我们都希望在感情上抓住一点古老的温情与感性，证明自己内心深处仍存在的纯真。因此，人间各种至情至性的文章，在这个处于裁剪拼贴的时空中，被到处转载流传。也让人感受到，冷漠的社会里，虽世态人情偶见发霉，但同时闪烁着微弱的光。
　　这些被用来代表人性温暖的篇章，偏偏甚少有子女对父母关爱与感恩的记述，与其说反映了子女对父母的忽视，毋宁更反映了社会视父母对子女的付出为理所当然。好像父母天生就是大树，禁得起生活的任何风霜磨难；父母本该坚强，受得起孩子任何的考验与忤逆。
　　科技越发达，亲子意识与双方对待关系上的艰难越显见，印证了我们旧有的亲子意识，已无法应付当下的要求。
　　当自己做了母亲，或当很多父母亲的顾问后，才深深体会到“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话背后的凄凉与无奈。
　　前阵子我出了一本新书，大致叙述融洽的亲子关系。但有些年轻朋友因此加以比较，自觉父母迂阔、难以沟通。我惊讶地发现“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因此深觉有必要记录天下父母心之可怜可悯。
　　有次朋友聚会，坐在一旁的一位单身父亲郁郁寡欢，他竭尽所能送高中毕业的女儿出国读书，跟着女儿去学校报到，去宿舍替女儿打点一切，直到住的用的一切都没问题，才放心离开。临走前，他对着正在玩电脑的女儿说：“我要走了！”女儿头也不回，淡淡地说：“好！”他没有立刻离开，等了好一会儿，女儿没有任何反应，他只好尴尬地提起行李走了。坐公车去机场的路上，他心中有些难过，其实他很希望女儿送他到宿舍门口，但父亲的尊严，让他什么话都没说。
　　言毕，他神情落寞，问，为什么孩子对他一点依恋都没有？
　　另一位让人心有戚戚焉的母亲，是位十足捍卫女性主权的女权主义者。但面对儿子，她束手无策。前阵子为了改变亲子关系，暗中请来风水师，将宅第大门来个乾坤大转向，目的是让居住在外的儿子愿意回家，但大多时候儿子不喜欢回来。
　　她不知道儿子在想什么，很希望儿子能开口和她聊天。但每次碰面，问儿子最近在做什么，儿子总面无表情地回说没什么。最后她忍不住哀怨，乞求儿子说些近况，儿子仍旧简洁地说：就这样啊！
　　老实说，就上面那些例子，与其说父母关心孩子，不如说父母终究面对的是自己亲情的徒劳和被拒后的迷茫与错愕。
　　父母到底哪里不好？恐怕是劳心劳力一辈子的父母心中最大的惑憾！
　　做父母的不过希望孩子能眷顾他们一下，哪怕一下下也好！
　　听闻太多父母卑微的心声后，不禁想为他们大声请命：“孩子！请爱我吧！”
　　这样热切的呼唤，多少年来折磨着父母，成为父母心中不断的渴求！坦白说，父母没有变得愤世嫉俗或修成苦行者面目，算是大幸！
　　素来作家善于创作泯灭生死、超越时空的爱情故事，媒体喜欢报道夸大的爱情力量。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的电视台，也可以同样为父母要求“最幸福的一句话”，天下的儿女，我们到底会给父母什么样的故事？给父母一句最幸福的什么话？
　　父母不需要儿女太多的牺牲，只要一点点心意。现代的父母，也甚少要求什么乌鸦反哺、羔羊跪乳，顶多是要点亲情心灵上的抚慰而已。
　　如果，我们自认为对人类有很多的爱，对人性有许多的宽容，那么首先就给我们的父母一点点的爱吧！

（作者：郑如晴    来源：《幼狮文艺》201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