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山巅,浅灰已与暗黑较量起来。
高处清冷,寂然无风。光秃的山顶上,星星藏身于云朵之后,触手可及。东边,陡峭的悬崖巍峨高耸,恒久屹立在群山之上。峭壁边沿的缝隙处,有一个鹰巢。
夜如潮水,于悬崖处逐渐退却,渐亮的天色攀爬到支起鹰巢的枝杈间。几只雏鹰在雌鹰松垂的翅膀下,焦躁起来。雌鹰昂起头,微微抬抬翅膀,四下嘹望。突然袭来的寒气让羽翼未丰的雏鹰浑身一抖,不由自主地靠向母亲腿旁。此刻,已然醒来的雄鹰高踞在巢旁,一动不动地看着另一边的天空,白色的鹰冠扁平狭长。平直凶狠的眼睑下,一双黄色的眼睛注视着东方海面上渐白的天色。
饥饿正在折磨大鸟。雏鹰也饥饿难耐,却从母亲嘴中求不到丁点儿食物。日复一日,去捕鱼的大鸟总是无功而返;日复一日,他们四处不知疲倦地追寻猎物,却总一无所获。这个春天,鲭鱼、鲱鱼似乎都躲了起来,野兔好像也从山中逃走了。
雌鹰比雄鹰更大,翅膀更强健,但似乎有麻烦。她羽毛乱蓬蓬的,不停转动的眼睛虽然锐利,却显得不安,时不时会目中无神。前一天,翱翔湖上的她发现了一条鳟鱼,正在水面游动。她收起双翅,爪子向后,携着嘶嘶风声,俯冲了下去。可那条鱼对她来说太大了。她被一次次拖入水中,差点儿淹死。后来,她不得不放开利爪,艰难地飞回山巅上的巢。
东方的天色已由灰变红。锈红色与紫色的光斑与印痕爬上了峭壁的巨石之间。编织于鹰巢枝杈间的猩红如同刚刚洒下的鲜血,在渐强的天光下闪烁。玫瑰色的光喷涌而出,洗染过整个山巅。太阳跃出地平线了。
山巅上的雄鹰高昂起头,伸展双翅,厉声叫起来,似乎在召唤这新的一天。停顿片刻,他转向巢边。接着,他低下头,双翅伸得更开,纵身一跳,跃入气流之中,平稳而娴熟的身姿,犹如泳者跃入大海。雌鹰注视着他,注视着他如幽灵般在阴影中滑过的身影。随着一道强健的弧线,雄鹰高飞在晨起明亮的天光中,双翅平直,一动不动,掠向远处的地平线。
太阳越升越高,夜色如同早春迟迟不去的雪,融化在低矮的山丘上,消隐在高地的斜坡边,却仍流连于山谷的低凹处。雄鹰俯瞰之下,大地的景象便一处处呈现出来。雄鹰在天空中画起一个个巨大的圆,而脖颈始终急切地伸向地面,想找东西化解巢中大小的饥饿。
离海不远处,一座圆圆的小山丘依然笼罩在夜色中。贫瘠的小山丘任凭风雨侵蚀,没有什么灌木,只有星星点点的刺柏点缀其上。山上密布着爬满青苔的石块,另有些许小草,芬芳柔弱。略带寒意的晨曦中,一只母羊伸长了双耳,凝神捕捉危险的预兆,却只听到远处海涛的暗鸣。母羊身下,是一只昨晚刚刚出世的羊羔。
生产的痛楚令失群的母羊倍感焦急与孤独。但是,羊羔第一次微弱的“咩咩”声传来之后,一切都已不同。陡然间,她的恐惧增了十倍,并非为自己,而是为了那羊羔。此刻,她心中也腾起从未感受过的勇敢。她轻轻呼唤着靠在身旁不停颤抖的羊羔,声音低沉而柔和。远处山谷的林中传来猫头鹰的鸣叫,她愤怒地抬起头,似乎那声音威胁到了她的羊羔。有田鼠从身旁溜过,在岩石间窸窸窣窣,她也会猛地站起身,俨然将此入侵者当成了一头狮子。
黎明的灰色渐渐从草原上散去。母羊注视着躺在地上、依旧浑身颤抖的羊羔。她轻声鼓励他,爱抚他。小羊挣扎着想站起来,四条腿费力地张开,笨拙地支撑起身体,保持住平衡。小羊开始吃奶,母羊伸长脖颈,转过头,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满意地轻声呜咽着。
玫瑰色的光曾经漫过山峰,唤醒雄鹰。现在,天光温柔地铺满了辽阔的草地。母羊向前走了几步,想让吃饱了奶的羊羔跟上。她想让小羊赶紧学会走路,便可去寻找羊群。开阔的草原,总是危险密布。
小羊摇着耳朵轻声哀求,不愿多走。母羊转过身,轻轻抚慰,用鼻子推推,又向前走了几步,想让他跟上。小羊没有跟上,却大叫起来。就在此刻,可怕的呼啸声从天而降,一团阴影罩在了那羊羔的身上。母羊发疯似的转过身,用头来顶。雄鹰振振翅膀,越过母羊的头顶,向山那边飞去,羊羔瘫软地悬在雄鹰爪下。
山脚下,母羊悲伤无助地嘶鸣着,仰望天空,在石块与草丛中跌撞而行。
鹰巢里却是一片满足,饥饿的困扰已然不在。阳光下,雏鹰颈项交错地打着盹。骄傲的雄鹰昂首高踞在巢旁,俯瞰着呈现在眼下的大干世界。时不时,他会抬起翅膀,对着太阳愉悦地叫几声。此刻,雌鹰站在巢旁的树杈上,梳理着羽毛。时不时,她会把头伸到巢中,对着昏睡的雏鹰低声咕哝,声音好似从喉咙深处发出。
但在圆圆的小山包上,母羊仍在四处呼唤,找寻她的小羊,并不理会早已迁徙到别处草原上的羊群。
(作者:[加拿大]查·罗伯茨 张陟编译 来源:《世界文学》201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