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与富有为敌]
你从小就是个愤青。在我们快念完幼儿园的那年夏天,我父亲从东部一个非常有名的城市回到了小城,其实只是带了一笔钱回来,大人们都客气,说这就叫荣归故里,你耿直地说,应该叫腰缠万贯更确切吧。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成为朋友,很好的那种。
我父亲天生就该是个商人,计算能力超群,他能在搭飞机的时候在香烟壳子上计算着人民币和美元的汇率,然后在抵达某座城市的第一时刻冲到外宾休息的宾馆门口,寻找着机会。他的财富与日俱增,和我母亲出行的时间越来越长,但真遗憾,实际上富有的人买不到时间,我在放学以后总是尾随着你回家,一起做作业,画画,看云,游泳。
后来我们长大了一些,学会了边逛街边聊心事,从四牌楼到后街再到广场。那些十到十五岁,微不足道的心事,随着一张贴画一双手套,散落在城市的空气中,消失无踪。
是的,那时候我们还小,至少从表面上看,我们并无不同。幼儿园的毕业照上,你蹲在第一排,袒露着裤子屁股上的补丁,笑得心无城府,心平气和,毫无怨念。那时候我们的世界还很小,虚荣心也未肥硕,只要有酸梅粉、泡泡糖、带花边的裙子,我们就是一样的。
后来上了高中,你爱上了一个花心的男孩子,足足七年,你都无法将他忘记,哪怕只是一天。大学毕业的那个深夜,我们视频通话,你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喝了不少,你说你知道吗,我研究过了,这个世界上花心的男人,最后都终结在了富家女的手里。你说真羡慕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自由得像只飞鸟。你甚至问我,你会找个花心的男人吧,即使你不找他们也会找上你,因为你就是个标准富家女啊。
我真想笑,难道因为我家的富有,我就得背负来自好友的诅咒吗?
我又感到有点心痛。如果富有能够让人更加成熟,让人见识更多的世面,让人的心里装满越来越多的关于美的感叹,谁会与富有为敌?
但如果仅仅是靠富有拥有了亲情、友情、爱情甚至婚姻,那是什么样灾难的财富啊。
那一夜,远在美国的我忽然明白,我们,或者说是你,其实已经提前长大了,因为在你的心里,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了阶级,有了关于贫穷和富有的定义,有了你和我将会有不同人生的意识。
那年夏天,我也毕业,选择了回国。
[其实钱不会改变一个人,反而是没钱会改变一个人]
我一直难以忘记我们在一起的童年。
大热的夏天,我和你一起去乡下摸螺蛳,钓鱼,偷西瓜,玩你亲戚家门口那口井。井水很凉,你怕我会生病,总是拉我从水盆里出来。
那个夏天,我们又回到了乡下。你踩着一双很高的高跟鞋,怕水,一路上不停地在收发短信,裙子很短很时髦,整个人也矜持起来不能乱动弹。我还是想摸螺蛳,想钓鱼,想吃新鲜的西瓜,想玩沁凉的井水,但你都不再参与。你说现在乡下的环境不容乐观,池塘水被污染,井水也都封闭不用了。
你说得都对,天知道这十来年中国都发生了什么,到处都在拆房子盖房子,每个人都变得物质而现实,开口闭口就是钱,每个中国人都几乎变成了经济动物——想想真是令人发笑,仿佛我父亲当年其实是从现在穿越回去的,而现在的他反而像是来自从前,变得爱看书,爱休闲,热心慷慨,人们于是又感叹,钱可真是好东西哇,能让一个人变得慈祥。
其实你也变了,这四年,变得有些傲慢,有些心不在焉。我甚至能够感到快要失去你这个朋友。值得庆幸的是,你有了一份好工作,待遇不菲,按照你的一部分人生逻辑,有钱就会自由很多,所以你频频地和朋友们约会见面。你买得起八千块的包包,看《绯闻女孩》,熟知贵族的生活。
我以为你快乐又自信,精神上也真是个贵族了。有一次我撺掇你买一串施华洛世奇的水晶手镯,我说这新款真正好看。你忽然叹息了一声,我哪能和你比呢。
你有意无意的比较,像一支利箭,直抵我不设防的心。
我明白无论自己如何向你证明,我也需要工作,实现自我,获得尊重,你也不会相信一个从不动用工资卡甚至连自己一个月发到手多少钱都不知道的人真正需要工作。
我真该举双手双脚赞成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句话,也逐渐醒悟,其实钱不会改变一个人,反而是没钱会改变一个人。
[没有的才是奢侈品]
2006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说,我想我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生日礼物,如果生日当天能够拥有一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然后可以出去晒晒太阳,那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我想她说得对。这个世界上,凡是你得到的东西,实际上都不再算珍宝,而只有没有的才是奢侈品。对于女王那样的人来说,能在生日时赶上一个闲适的好天气晒晒太阳,就是静而大美的礼物。
然而我们却不行,至少你说你不行,你不能过闲适的任何一天,把自己绷得紧紧的,你从幕后做到台前,从技术支持做到销售。你几乎每天都在跑,一个女孩子,竟要这样努力。有一次你因为太累晕倒在公司,我赶去医院看你,心疼地怪你太拼命。
你叹口气,我和你不同。这是一个好老好熟悉的开场白。这次倾吐的内容却不同,你说想给父母换个大房子,那顶楼一到雨天就漏水。你说父亲的中风年前发作过一次,做复健需要人手和钱。你说自己其实非常清楚,无论从个性、智商还是出身,找个门当户对的男孩子才能幸福,但这种幸福也要打拼至少20年,才能收获到富裕的生活。
那时候我们已经走得挺远了,这好像是生活的选择,又好像是彼此的顺从。我们不想改变彼此,我闲适慵懒,一摇头就可以说NO说辞职,然后无忧无虑住在家里的别墅里研究瑜伽,看地理杂志,去夏威夷度假,去酒吧和朋友拼酒,而你永远那么忙。我和你说钱只是个数字,多与少,只要我们开心,其实都一个样,你嫌我站着说话不腰疼。
而那晚,我隐约明白了你的焦虑。我怪你做作,装,太物质,其实你只是拥有比我多的成熟,所以你需要面子,更实际地热爱着里子。
后来我送你回家,开车路过小时候经常玩的那个广场时,我走下车,1988年,1993年,1997年,2001年,直到今天,我们的广场,从尘土弥漫的足球场,到有鲜花摆放成“冲出盆地,解放经济”的造型,再到由丹麦设计家设计的音乐广场,还有从Walkman到几十克重的ipod的音乐播放器,从不名一文的荒郊野岭到成为几十亿的地王,一切都在变化着,而我有理由怪罪你改变了,就因为你曾经是我童年记忆里最好的朋友吗?
不不,如果说,因为我是个人们口中的富二代,我可以追求所谓的理想,顽守心中的某些品质不去改变,但同时我又要求你陪着我不要改变,我这是纯粹的自私。
人可以做梦,但不能允许别人不醒来。
[彼此的镜子]
想通了那些事以后,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亲昵了一点。
我知道你那个花心的高中暗恋男,还是没有结婚,继续逐浪花丛中,拉着你出来庆祝了一番。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你,不要以为富家千金都是傻子,没点能耐也别想吃软饭。
你大笑,看得出来你还是很喜欢他,要不然不会那么在意,喝到烂醉。但怎么办呢,我拍着你的手臂说,姐们儿,其实每个人都有爱不到的人啊。
我有空就开车带你父亲去做复健,我真心陪伴你的家人,仅仅是因为他们曾在我小时候孤独无助时给我饭吃,让我有地方可待。幸运的是,我们还遇到了一位收费低廉的好军医。
当我们来到28岁,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似乎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通过疏远,通过思想斗争,战胜了心中对所谓富二代与穷二代的偏见。
我们是没有多少机会在一起喝咖啡或者洋酒,因为我们有彼此的生活圈子,但也正因为不同的生活圈子,使得我们的人生更加圆满。我们仿佛是两面相互凝视的镜子,我照见你的努力与憧憬,你照见我的纯真与喜悦。
作为彼此的镜子,人生中那些十之八九不如意,也不必敛藏,温柔面对人生的人会说,万物的美好有一部分本来就由不幸所构成。
(作者:小麦米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