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湘刹那间明白,连续两次,她倾尽所有勇气付出,而他的感情就像手里这件瓷器:只有那一点点真,终究还是假。
☆壹☆
博物馆的工作清静,把季湘张狂的个性磨得没了起伏。落到这一步都怪自己,她无话可说。
开门,清点物件,守着,就到了下班。日子沉沉的,像是往日荣光的虚影子,没入水泥地里。
五月古玩市场有大集,来的是各路客商,卖的是没主儿的东西。季湘知道天下最难是捡漏,但仍喜欢在人群里挤着,那股热闹贪婪劲儿。人眼睛里都是亮的,像过去的季湘。
街角旧房檐子底下蹲着个男人,头发有几天没洗了,笼着袖子抱着个包袱,打量来去的人。那门脸卖玉器,客人不多,但也没断了线,走一个来一个。季湘跟着迈进去,一低头的工夫,瞅见包袱里露出件瓷器边儿,看不出是瓶子还是罐子。
季湘留了心,看了几件手把件,有抱石头的虾,有垂头的鹦鹉,棱角都磨圆了,透着润。老板会做生意,见人眼神盯在哪儿,就拿出来让细看。消磨了半个钟点,季湘买了一件。不是好料子,可喜造型少见,价也不贵。
付账的时候,季湘随口问:“外头叫花子似的那个,干什么呢?”
老板头都没抬,“外地来的,眼睛半瞎了,带个罐子说值钱,没人理他。好几天了,我给点儿馒头吃,就蹲那儿了。”
季湘笑了,“还是您仁义。”
“可不说呢,您下次再来。”
☆贰☆
下午季湘果然又来,对街小吃摊子坐一会儿,买碗茶汤吃。滋味儿早不对了,也就是应个虚景。她眯着眼睛看过往的人,没谁注意他,闹哄哄地往这头来,又往那头去。他晒着太阳,耷拉着眼皮子,漫不经心地挠头皮。
季湘走过去,压低喉咙问,“是个什么?”
男人长得细致,斜飞的丹凤眼,倒是有神采。她学国画出身,对这一路的眉眼特别青睐。他的眼神一挑,她心就动了一下。他也在打量她,惴惴的,像是不大踏实。季湘是个姑娘家,要说卖东西,卖给姑娘好要价儿,看上了就不撒手。
“罐子,白瓷没有画儿的。”
“我看看。”
他将信将疑打开包袱,露出一只脚,胎体厚重,天青色略带点儿粉红,釉面裂开细纹,惊得季湘几乎要捏紧了他的喉咙。
“哪儿来的?”
“我家地窖里的。”
老板凑过来,“挺漂亮。别瞎说八道,赶紧说数儿,人也就是买着玩儿。”
季湘定定神,“卖我吧,摆在家里也像回事儿。”
他迟疑地问,“你说多少钱。”
“五百?”
他并没有暴跳如雷,垂头想了一会儿,“我想要五千。”
老板直咂嘴,“嗬!挺敢开口。”
“便宜点儿。”
“四千八。”
“两千五?”
“四千!”小伙子下定决心,把罐子往季湘怀里送。
老板说:“还不如买我的东西呢。”又踱回了店里。
季湘抱着包袱回博物馆,一路一颗心荡得像个秋千。他不认得她了,也是,半瞎了,而且说到底,都七八年工夫了。
☆叁☆
早年季湘在行里有个名号,专做无本买卖。有那等不懂又爱显摆的主儿,通行里吆喝说要什么,她便去寻,好赚个差价。仗着胆大心细,信誉又好,年纪轻轻便积攒了一百多万的身家。春风得意的时候,季湘哪里想得到这个丹凤眼的男人是来害她的。
他带着一件天青釉盘口折肩罐在行家聚会上亮相,清俊的模样几乎盖过东西的风头去。这一行里女人不多,仅有的几个无不把贪婪的目光盯在他身上。
季湘跟人打了赌,过去闲聊,“何先生学油画的?”
“怎么讲?”
“衣领子上还滴着油彩呢。”她替他刮掉那一点猩红色的印记,顺手把名片塞进他的口袋,“打给我。”
可是他并没有。
不几日季湘的老主顾找上门来,点名就要他那一件。
“什么价钱?”
“你说多少就多少,总之务必到手。”
季湘心道,“东西归你,人归我。”
她有了找他的名目,一而再、再而三约他出来吃茶看戏,偏不提买卖的事儿。季湘知道他要价太高,把旁的主顾都吓跑了,是不得已才同她应酬。她便故意拖着他,给点儿希望,又不说明,直到他从大酒店搬进小旅馆。季湘跟朋友说:“瞧不出还是个硬骨头。”
朋友笑:“心疼啦?”
季湘也说不清是心疼还是好奇,看他能挨到什么时候。
有一天爬完长城回来,在他的房问,季湘撒开长发,背着手敲后脖颈子。他冲她一笑,忽然端起茶杯开口:“季小姐给指条明路吧!”
季湘问,“货哪儿来的?”
“照规矩不是不问?”
“我那个客人要问清楚。”她压低声音,他急着听,便凑到她身边。季湘一阵心旷神怡,“他们官派的人,怕惹麻烦。”
他犹豫一会儿,“家里传下来的。您一眼看得出我不是倒腾古玩的人。”
这话真假不论,古玩行里千奇百怪的事情多了去了。季湘只知道他人是个干净人,东西是件真货,在自己的地头上耗了小半年,并没见一个亲戚朋友。世间他是独一份儿,季湘没顾虑。眼前他的面孔细致得像瓷器,还会脸红。她一腔热血溅出来似的,把事儿揽到自己身上,替他造声势、抬价格,前后三四个月,卖出个了不起的高价。
那几个月是他们的蜜月,花着别人的钱,一家一家馆子吃过去,一个一个地方玩过去。季湘是从他身上才知道,原来所有的享受、衣食住行,甚至更软一些的被褥、更甜一点的酥糖,一切愉悦,都能通向那个愉悦的终点。
拿到钱的那天,她跟他邀功,“说谢谢我。”
“谢谢你季湘。”
她有一点害怕他会理所当然地消失,却并没有。第二天一早,季湘很晚才睁开眼睛,他的身体在晨光里镀着银边,像天使。
他拿出来的是个假的,她知道,家里的保险柜里就站着那只真的呢。他是个骗子,她知道,可是,没办法,她就是爱他。
所以客户找上门来的那天,季湘扛下了全部责辱,“是我换的,我赔。”她倾家荡产托尽关系去寻另一只罐子,赔给人家,“跑就是了,何必昵。大不了不干了。”他这样说的时候像个要逃学的孩子。
“我不怪你,咱们好好过。”
可是他嫌她穷了,又嫌她心眼太实在。
他不是不辞而别,而是在一个日头高朗的早晨,抱着罐子出了门。
季湘回到老家的博物馆,想不到还能遇见这件东西这个人,更想不到他落魄到沿街行骗的地步。她盘算着先把罐子收了来,才能安顿住他的心,再慢慢接近他,照看他。
☆肆☆
可那却不过是一件碎瓷片拼的假货,唯独那只脚是真的。放大镜咣当掉在地上,季湘刹那间明白,连续两次,她倾尽所有勇气付出,而他的感情就像手里这件瓷器:只有那一点点真,终究还是假。她不敢再去问他几年间经历过什么,命根子似的东西就剩这么一只脚。
季湘在傍晚稀薄的日光里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又觉得一丝欣慰,至少,她是见过它完好无缺时的样子。在怅然的思绪里,窗外光线渐渐收紧变浓,退出万家灯火的人间。
(程静芷摘自《花溪》2011年第1期,胡博综图)
(作者: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