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吉文投考华南大学,有一个奇怪的理由。
中三的时候,到华大参观展览会,无意中溜到女生宿舍附属小小的花园,她就爱上了它。
花园并不大,却种满白色香花,而且作之字形用冬青树间开,每个凹位有一张长凳,坐在那里温习,完全不受他人打扰,十分幽静。
她被配到一问双人房,推开窗户,她有意外之喜,原来房间对着小花园。
与她同房的,是位活泼爽朗的女孩子,叫张美君,骄纵但不做作,与吉文的沉静刚相反。吉文相当喜欢她。
只有一件事,吉文爱开着窗帘睡,嗅那花香,听那鸟语,美君不肯,一熄灯便去关窗。吉文问她:“怪热的,你不怕?”
“这扇窗开不得。”
“为什么?”
美君吞吞吐吐,“你没听说过吗,是华南著名的传说呢。”
吉文笑,“是什么?”
“他们讲,小花园里有那个玩意儿。”
每次吉文都在掌灯时分回饭堂晚膳。一日,她贪图树荫凉快,看起小说来,直到黄色路灯亮起,她才收拾笔记。吉文听到背后一阵窸窣声。
之字形树丛背后,有女孩子低声说:“这一句真美,独立小桥风满袖,怎么想出来。”吉文微笑,这一定是国文科同学。
又听到一个男孩子说:“我读得眼睛都快老花了。”吉文扑哧一声笑出来。
隔树的两人吓一跳,“谁?”
“英文科的段吉文。”
他们松了一口气。
“你们呢?”吉文问。
那女生笑答:“请恕我们不能报上姓名。”
吉文也笑。“我知道,小花园属于女生宿舍,并不招待男生,你们怕我告发。”
那男生好不忸怩,“你们慢慢谈,我先走一步。”
那女孩子轻轻叹口气,“叫我咪咪吧,吉文。”
吉文捧起书本及笔记,“明天见,咪咪。”
这么年轻就谈恋爱,难怪有烦恼,咪咪的语气,似有心事。
迎面而来的是两位女同学,嬉笑着闲聊:“最近才有人在小花园看到他俩。”
“不是吧,好久没有人提起了。”
“真的,穿着六十年代的衣裳,手拉手走过,一晃眼失去踪迹。”
吉文打一个突,心里有点儿异样。
2
第二天,吉文把功课搬到图书馆去做,一看,全馆满座,她犹疑一刻,索性回去三号长凳。
她一直读到华灯初上,才站起来,听见有人问:“是吉文?”
“是。”
“我是咪咪。”
吉文好奇,“你一个人?”
“对,你读什么?”
“明天测验莎士比亚,漫无目的,只得乱读。”
“啊,读《仲夏夜之梦》好了,准有一题问故事中有什么超现实因子,一一举例,四十分在握,已经及格。”
吉文回到房间,看到美君一边搔头皮一边翻课本,怪可怜见的,便对她说:“读《仲夏夜之梦》。”
第二天早,试卷一摊开来,吉文头一个呆住,那道题目俨然就是必答题,占四十分。
吉文边写边暗暗喊奇。
考完了她与美君齐齐欢呼,跳着出了考场。美君提醒她,“谁给了你这个秘密消息?还不快去谢他。”
吉文跑到小花园,“咪咪,咪咪。”没有人应,她沿着之字路,找遍整个花园,只有老园丁在低头料理花朵。
园丁问:“你找谁?”
“找同学。”
“你天天在这里温习功课?”
吉文点点头。
“我没有见过其他人。”
“有一位女同学,黄昏常来这张椅子坐。”吉文指一指。
园丁慢吞吞说:“黄昏之后,很难说。”
吉文被那古怪的语气影响,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3
隔一日,吉文一边温习一边留神,一听到翻书声她立刻笑:“咪咪,是你。”
那边不出声。
“你不介意我转过来见个面吧。”
“请不要。”
“太神秘了,同学之间的交情最单纯,何用见外。”
“我的心很烦。”
“说来听听。”
“家里不准我同他来往。”
“你几岁?”
“二十一。”
“与我同年,何必理他人怎么想。”
“他们负责我生活学费。”
“那你肯不肯为他牺牲学业。”
“那会失去前途。”
“可见你还是清醒的,”吉文笑,“暂停见面不可以吗?我真不明白你们,一生那么长,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夹在当中,左右为难,父母逼我,他又为难我。”
其实吉文只要站到长凳上,就可以看到咪咪的长相,既然她不愿意,吉文不想勉强。
“谢谢你开导我。”
“不用客气。”
“开饭了,你回去吧。”
“咪咪,我们约好,明天下午四点见面怎么样?”
“我怕太阳,晚上六点吧。”
“也好。”
吉文同自己说,你应该有所怀疑,为何没有那种感觉?
“再见。”吉文仰起头。
忽然之间有人问:“你同谁说话。”
是老园丁,他站到长凳上,往树丛另一边看去,然后又跳下来,怀疑地瞪着吉文。
“小姐,我劝你回宿舍去,饭菜都凉了。”
吉文答:“我这就走。”
4
晚上,美君对她说:“吉文,答应我,不要再到小花园去。”
“为什么?”
美君见她明知故问,瞪她一眼,“有人看见你独自坐在长凳上自言自语,表情丰富,声音激动,我替你担心。”
“我与同学讨论问题。”吉文摊摊手。
美君忽然跳起来,自抽屉中取出一只电筒,“我们这就去现场考察。”
吉文把美君带到第三号长凳,伸手一指,才要开口,已经听到一男一女对话声。
美君脸色发白,拉住吉文。
吉文听到树丛那边的男生说:“你同父亲讲了没有?”
那女孩答:“没有,我不敢。”
吉文凝神一听,分辨出并不是咪咪的声音,一时好奇,她拨开树枝,开着电筒,坐在另一边谈天的男女猛地跳起来,“谁,是谁?”美君发觉他俩更为害怕,不禁反惊为喜。吉文啼笑皆非,这才发觉这个玩笑开大了,连忙关熄电筒。
“吉文,你猜刚才那两个人是谁?猜都猜不到,不是亲眼看见,也不会相信。”美君的声音很兴奋。
这件事足以令吉文难堪十年,她不想再提,她说:“我不感兴趣,别告诉我。”
“你看你,假撇清,假道学,最没有意思。”
“随便你怎么说我。”
“他俩飞一般逃去,在椅上留下这个。”美君手上拿着一本词选。
吉文接过,册子相当残旧,自图书馆借出,打开扉页,上次借书的印章是六五年七月十四日。
吉文吓一大跳,呆在那里,“这本词选不是他们的。”吉文喃喃说。
把词选放回原处,吉文和美君结束这一次历险。
5
第二天她到图书馆去找资料。
把六四年七月后的报纸港闻头条缩微底片逐一取出看,只用了一小时,她已经找到她要的消息。
头条说:“华南大学男女生自杀殉情。”日期是七月二十八日。
吉文觉得背脊一丝寒意。她接着读了详情。
是一个陈腔滥调的故事,他俩想结婚,双方家庭反对,把他们逼出街外。两个年轻人辍学以后前路茫茫,不知恁地,在一个意志力薄弱的晚上回到大学的花园中服毒。第二天早上才有人发觉他俩,已经太迟太迟。
她是夜与咪咪有约。
吉文有点胆怯,该不该去呢,要不要拉美君一块去?考虑很久,吉文终于独自赴约。
灯虽不华,也算初上。
咪咪准时在树丛另一边出现。
吉文问:“那本词选,属你所有?”
“是。”
“借了好些日子,怎么不还?”
“没有呀,才两个礼拜罢了。”
吉文自椅上跳起来。
她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双腿好像不肯听话,忽然似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过了很久很久,对吉文来说,恐怕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隔壁再也没有声音传过来,她才生硬地转一转脖子,听见自己的颈项发出“咯”一声。然后,吉文挪动左腿,慢慢向外边走。
她听到树丛后轻叹一声,“无论如何,吉文,谢谢你陪我说话。”
吉文拔脚飞奔,她从来不知道她自己可以跑得那么快,一直到转角处撞在另一人身上。
她“呜哇”大叫,那人退后一步,也吓得尖叫。
叫了一会儿,吉文定睛一看,是个年纪同她差不多的女孩子;再看,见她脚下连着影子,才放下一半心。
吉文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是谁?”
那女孩反问:“你又是谁?”
“你干吗来这里?”
“你又来这里干什么?”
声音好不熟悉,吉文指着她,“你是咪咪!”
那女孩怔怔地,忽然露出笑容,“啊,见鬼,原来是段吉文。”
咪咪拉住吉文的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难题已告解决。”
“真的?真替你高兴。”
“父母不再反对我们,但希望我们毕业后才谈其他,一人退一步,有商有量。”
“对,这才好。”吉文笑问,“刚才为什么不把好消息告诉我?”
咪咪一呆。
“刚才?但是我刚刚进来。”
吉文不相信,“五分钟前我才与你谈话来着。”
咪咪怔住,“五分钟前我在饭堂,有三十位同学见证。”
吉文沉默。
“这本词选,六五年借的,是你的吗?”
“不,不是我的,你去还给图书馆好了。”
吉文匆匆离去,回头望去,犹自似嗅到花香,以及幽幽叹息声。
(宋玉军摘自《亦舒作品集》
(作者:亦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