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记忆里,那时候的冬天,是货真价实的冰天雪地,大伟穿篮球背心,篮球短裤,高帮篮球鞋,外面罩一件长长的羽绒服,站在脏兮兮的雪地里。
“大伟,换你上。”队长把球朝他甩过来。
大伟脱掉身上的羽绒服,零下8度的天气啊,一旁的女生中,有人尖叫起来,有人殷勤地过来替他拿衣服。大伟用发带把头发束起来,跑上场。
“帅,三分球!”
“谁,谁,谁,刚才谁夸我帅来着?”大伟不要脸,又跑下场,追着女生们问。
“她,她,她……”一群女生哄笑着推出一个窘成一团的女孩。她穿着红色的羽绒服,戴红色的绒线帽子,映得小脸红扑扑的,“我不是说你帅,我说球帅……”
“奖励你的,帮我看着。”大伟从旁边女生手里拿过自己的衣服,胡乱一团,塞进女孩手里。
那一场他打得臭极了,老是回头朝场边看。
大伟回来的时候,女孩已经走了,羽绒服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看台上,下面垫着两张试卷。
他穿上衣服,看了看试卷上的班级和姓名,笑得贼极了,成绩不错喔。
本来大伟还想着,找个什么借口去找她呢?谁知道隔一天文理分班,嘿,两人前后桌,缘来很奇妙。
“嘿,借半块橡皮呗。”大伟嬉皮笑脸。
菲儿低下头,手里攥着橡皮,不理他。
“你不借,我抢了啊?”大伟想要过来掰她的手,吓得菲儿赶紧撒手。大伟咧开嘴巴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坏,像加菲。
那天放学,菲儿骑着自行车路过篮球场,人太多了,她挤不进去。大伟远远地看见她,跑过来,把球放在她的车筐里,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风大。”
他的外套真大啊,长长的,一直到脚踝,菲儿把手放进口袋,暖暖的,是他掌心的温度。菲儿还在口袋里,摸到了自己那块橡皮,红色的圆珠笔画了一颗心。
2
城墙根儿下有一问水族馆,外面冰天雪地,里面却温暖如春。
菲儿掀开厚重的棉帘,朝里面探头探脑地张望。
“嗨,这儿呢,进来进来。”大伟朝她招手,“你怎么知道我在里面?”
“看见你的自行车停在外面了。”菲儿摘下围脖儿,兴奋地去看鱼。
“嗨,快看,快看,这俩鱼接吻了。”大伟叫菲儿。
菲儿看见,透明的鱼缸里,两尾淡粉的小鱼,撅起嘴巴,轻轻地吻在一起。
“走了,走了,再看它们要不好意思了。”大伟拽起菲儿的手,又朝老板挥挥手。
“我们去哪?”菲儿把自己的围巾圈在大伟脖子上,爬上他的自行车横杠。
大伟将围巾在自己的脖子上绕一圈,又在菲儿脖子上绕一圈,“现在咱可是一根绳子上拴着的两只蚂蚱了,你去哪,我去哪。”
“那,你带我去吃冰棍儿?”
大伟骑着自行车兜了几条街也没找到一家冰店。大伟实在骑不动了,跨在车上,指着冰封的护城河,“要不你就趴河沿上啃吧。”
“我想起来一家。”
“不去,骑不动,我得把大衣脱了。你看着挺瘦的,怎么蹬起来这么重啊?”
“我才95斤。”
“那还凑合,美女不过百,你要超过100斤,我可不要你了啊。”
“爱要不要。”菲儿嘴硬,心里却暗暗庆幸,还好没说实话,其实她是101斤。
101,是一个幸福的重量。
3
大伟在菲儿家转了一圈,“你妈不会突然回来吧?”
他拍拍大衣柜,“你妈要回来,我就躲这里头。”
“小时候,我跟表妹躲猫猫,我就躲在这个柜子里睡着了,结果我爸爸妈妈兴师动众一直找到火车站。”
“这有什么,我们初中的时候组织了一个躲猫猫社团,我们那个社长失踪到现在都没找着。”
“吹牛。”菲儿撅起嘴巴。
“停。”大伟喊。
“什么?”菲儿被他吓了一跳。
“保持刚刚的表情,你的嘴巴,超像接吻鱼。”大伟研究起菲儿的嘴巴,“你说一条鱼为什么要吻另一条鱼啊?”
“因为喜欢啊。”
“那你喜欢我吗?”
“你要干吗?”菲儿紧张起来,大伟的吻已经覆盖了她的嘴巴。
菲儿猛地挣脱大伟的双臂,跑出房间,靠窗前的钢琴站着。
大伟追出来,菲儿不敢看向他。气氛忽然变得尴尬,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大伟坐在钢琴前,敲敲黑键,又敲敲白键,“弹一首歌来听吧?”
“你要听什么?”菲儿的声音有些颤抖,惊魂未定。
“随便呗。”
菲儿纤细的手指在黑键白键问灵动跳跃,大伟斜靠在琴旁,失神地看着她。菲儿也斜过脸来看他,被他直勾勾的眼神逼回去。
电视机旁边的柜子上摆着一只贝壳相架,是菲儿17岁那年的照片,绿色小碎花的白衬衫,微微低着头,长发绾在脑后。
大伟拿过相架细细地看,“这张照片,可不可以送给我?”
“啊?不给不给,丑死了。”菲儿去抢相架。
“你妈回来了。”大伟吓唬她。
菲儿一回头,大伟迅速将照片塞进怀里,“哈哈哈……”
那天晚上,大伟写作业的时候,菲儿的照片就摆在台灯下面。他写一会儿,就趴在桌子上,看着照片发呆。
4
热带鱼怎么会知道接吻呢?大伟打开电脑百度。
电话响起来,是菲儿,大伟抓起电话,“我们家没人,你声音大点。”
电话那头,菲儿依然很小声,“我妈在家。”
“喔,那我也小声点,别惊到了咱妈。”
“不要脸。”
“嘿嘿,谁说我不要脸?我不光要脸,而且一要两张,二皮脸。”
“脸皮真厚。”
“嘿嘿,谁说我脸皮厚?我脸皮薄着呢,薄到没脸没皮。”
“你……”菲儿在电话那头急得哭了。大伟这才发现,菲儿骂自己不要脸是认真的,发自肺腑的。
他问:“你怎么了?”
“你说我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你怎么了?”
“你今天放学去哪了?”
“打球。”
“你的衣服呢?”
“我也不是裸打,当然穿在身上了。”
“少来,我是说你的外套。”
“放在看台了。”
“骗子。”
“我先是放在看台的,后来被一个女生给抢过去了,非要抱着。”
“还人家非要抱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硬塞给人家,还说抱着外套,就像抱着你……”
“哪个王八蛋出卖我?”大伟也急了,“你都听谁说的啊?你别相信那帮不明真相的群众。”
“少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菲儿哭得更厉害了。
“你别哭了,那我以后不打球了,还不行吗?”
“你可以打球,但不可以和其他女生打情骂俏。”菲儿的声音终于缓和,甜甜软软的,像是小时候吃过的玫瑰酥。她就是这样酥糖一般的女孩子,骄矜,不能粗手粗脚对待,否则她就碎给你看。
第二天,大伟真的没有再去球场打球。菲儿去车棚取车的时候,看见他跨在自行车上等自己,菲儿假装不理他。
“跟你说个事儿。”
“什么事儿?”菲儿推着自行车,停在一棵冬青树旁。“我要去加拿大了。”
“喔。”菲儿支吾了一声,跨上自行车,准备离开,可是脚却不听使唤,她趴在车把上,把脸埋进臂弯,眼泪掉下来。
5
大伟推着自行车站在楼下,自行车后面绑着一只巨大的鱼缸,“这个是卤素灯,没有阳光的时候,就要打开,这个是氧气棒,空气闷热的时候,也要打开……我走了,就让这缸热带鱼陪你,不那么无聊。”
菲儿穿着睡衣站在旁边,不说话,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你会不会把我忘了?”菲儿又哭了。
“不会。”
“你会的……”菲儿痛哭。
出国之后,大伟诸事不顺,他的脾气又暴躁,所以每天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找不着头绪。
“谁关了我的电脑?!”大伟捶着桌子,气急败坏。
“是我关的。”很标准的中文,还有点闽南口音,“我以为你忘记关了。”
学校的电脑,关机系统自动还原,大伟忙活了半天的文件又没有拷贝,但是看到眼前长发长裙的女孩儿,只能捶捶胸口,仰天喷血。
女孩儿被他逗得笑起来,“我帮你重做啊?”
大伟也不客气,把手里的书推给她,“你帮我录资料。”
“我叫芍,芍药的芍,你呢?”女孩儿接过书,声音软软地问。
6
与芍在一起后,大伟与菲儿之间的电话,也越来越稀落。
“说点什么呢?”这句话成了大伟的口头禅。
“你怎么不说话?”大伟这样问。
“喔……”可是说什么呢,菲儿不知道。
那以后,菲儿便坚持每天给大伟写信,她喜欢这样写信的感觉,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可以停下来,托着下巴想一想,说说天气,说说每天的心情,说说从前的事情。
开始的时候,大伟还是会回信的,虽然只是三言两语,再后来,便连回信也没有了。菲儿也找不到他,她焦急地询问为什么不联络了,是很忙吗?可是大伟将她的询问,还有所有的已读的未读的邮件统统删除,彻底和菲儿断了联系。
周末,菲儿一个人去图书馆借书,忽然发现书的一角贴着“编号:1313”,要散,要散,菲儿抱着书,哭得蹲在地上,那本书叫做《承泣》,承泣,承载哭泣。
一晃眼,几年过去,大伟和菲儿再没有联络,偶尔从当年同学口中听到彼此的消息,大伟和芍在回国前分了手,菲儿今年将要嫁做人妇,很不错的男生。
准备回国的大伟,孤零零地坐在汽车屋的台阶上,收拾行李的时候,大伟拉开当初出国带来的箱子,无意中翻出了一样东西,原来那就是菲儿当年的那张照片。
他拿着照片,细细地看,手指落在菲儿的鼻尖、嘴角,又落在她的眼眉,那样的眼神,清澈、通透,仿佛悄悄的一线光,瞬间照亮心房。
忽然地,大伟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如果闭上眼睛,会有很多很多记忆纷至沓来,如果睁开,泪水又会夺眶而出,真的很羡慕那些安安稳稳一直走下去的恋人,还没分开就懂得珍惜,不是每个人都学得会的。
大伟打开电脑,看见垃圾桶里堆满了菲儿写给他的信,他一封一封作了迟到的回复:对不起……
地球的另一端,冬天已经过去,一家小酒馆的后院里,绿树成荫,一排合欢树下摆出长长的桌子。简单而安静的婚礼,看起来倒像是同学会。
菲儿穿一袭白色的婚纱,在人群里穿梭。
有同学叫嚷着要看婚纱照,打开电脑,有收件通知自动跳出来,看见大伟的“对不起”,菲儿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她知道,眼泪是不能落在婚纱上的,不吉利。可是婚纱的裙摆那么大,眼泪要怎么逃?
又有同学叫嚷,“弹首曲子吧。”白色的钢琴摆在绿色的草坪上,头顶的合欢开得盛了,花瓣潺潺不息,春深总叫人惆怅。
菲儿敲着琴键,想着该弹哪一首呢?就这一首吧:爱情它是个难题,让人目眩神迷,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却太不容易……
(作者:新鲜旧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