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森林的寄居者

毕业后只身来到北京,第一份工作就是做网络编辑。那时候我一直很难向父母和更年长的亲戚解释我的工作是什么。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一个只靠人际传播就能满足信息需求的城市,要了解城市以外的新闻则主要通过电视。所以,第一次放假回家,在街道上碰到街坊邻居,他们总会关切地问我说:“你是在北京的网吧里工作啊?那边生意怎么样?”经过一番苦口婆心的解释,他们会大概明白网络公司和网吧是不同的概念,这时另外一个问题出现了:“《新闻联播》里都说网上很多黄色网站,你一个女孩子,一定要小心啊。”
  当然一年就回家一次,亲戚朋友的误解并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和负担。在大城市里,网络已经成为很多人生活的一部分,所以不用再绞尽脑汁解释什么。我学的是新闻,刚进公司的时候,我问老编辑,网站的核心工作是什么呢?他们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说是“VC"。我最初就是被这个豪情万丈的词给蛊惑了,后来进了公司才发现,网络编辑和风投入竿子也沾不到关系,它的正确含义是:Ctrl V+Ctrl C。
  每天,我都会把自己挂到网上,像倒吊在树上的蝙蝠,昼伏夜出。我一直很苦恼,作为非工科生,我对技术一窍不通,所以我无法为互联网革命作出任何实质性的贡献,而作为文科生,我的工作也不用进行任何文字创作,因为我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编辑。就像蝙蝠的尴尬一样,它们无法像哺乳动物一样在陆地上生活,而那双翅膀也没法让它们像飞鸟一样飞得足够高远。
  我一直觉得,一个人生活的速度是和他所依赖的媒介速度成正比的,像我的父辈们,生活在一个基本接触不到任何新兴媒介的地方,对于时间并没有太强的概念。他们依靠太阳的明暗来判断一天的时间,依靠皮肤的温度来判断季节的变化。他们总是觉得时间很慢,如果不打牌,不喝茶,要怎么才能打发那么漫长的时光呢?而我们,坐在永远恒温的房间里,体会不到四季的更替,唯一面对的,就是那些如潮水般泛滥的信息,那些和自己并没有任何关系的冷冰冰的新闻。
  那是一栋很高很高的写字楼,每天要搭乘着能负载1300公斤重量的电梯,抵抗着地心引力升到半空中。窗外突兀得连飞鸟都不愿意栖息,更看不到树枝摇曳,抬起头,只有明晃晃的日光灯,刺得人睁不开眼。每个编辑都坐在像格子一样的空间里,日复一日地进行着页面的更新,像蚁巢里整齐的蚂蚁兵团,悄无声息却秩序井然。我们随时都可能被替代,却依然前赴后继,只是我们传递的不是食粮,而是信息。我们并不知道真相,我们也看不到第一现场,只是面无表情地面对着反光的屏幕,不停重复地按着键盘。
  在地铁,在厕所,在喧嚣嘈杂的闹市,在任何可能忽略手机电话和信息的地方,我都常常不自觉地掏出手机来看看有没有未接来电或者短信,我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强迫症。我们需要第一时间发布信息,所以我们需要比正常的人更快地接收到信息。在任何时刻,漏掉重大新闻对于一个网编而言,都是毋庸置疑的过错,因此我们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惶恐。新闻是从来不会等人的,它们可能发生在凌晨三点你酣然入睡的时候,也可能发生在你正享受度假的美好时刻。所以每次放假去外地旅游之前,我总会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但偏偏总能遇上那么几次因为某个大人物去世而被迫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领导要求到处在街头找网吧的惊慌失措。
  只是,我常常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电脑的操纵者,而更像是电脑的附属品,帮它们完成着还没被实现的那部分智能功能。所以,我们越来越没有意识,越来越缺乏情感,我想象着自己只是一个机械的零件,在不停地运转,身体里流淌着的不是血液,而是电流,我的大脑被一遍遍地洗刷着,被那些势不可当的信息包围、吞噬,最终锈迹斑斑。可惜它们无法识别出网络上种种的隐喻,也永远跟不上网民的智慧,所以只有在某些关键的时刻,网络编辑的人工判断能力才能比电脑过滤关键词的功能凸显出某些优势。
  我并不知道每天产生如此众多的信息,意义在哪里,也不知道在电脑终端的另一头,有多少人会真正觉得需要。我也分不清楚这种焦虑究竟是机械带给我们的,还是我们深陷在信息的洪流里无法自拔的缘故。我们曾经追赶的是平面媒体的速度,后来我们开始追赶自己的速度,就仿佛夸父追日,因为一个遥远得不可及的目标,在绝望中孤独地奔跑。
  然而,网络发展的迅猛远远超过了我们可以想象的速度。如果城市是一座森林的话,那么网络工作者大概就是其中一种转瞬即逝的生物,在信息爆炸过后的荒原上,连一具标本都不曾留下。他们只是一个寄居者,就像依附在某种植物上的昆虫,随着植物的生长而生长。当网络的触角无边无际地蔓延到整个森林甚至整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无法想象。
(作者:刘琪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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