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里的聊斋


  
  多年以前,我二舅家的房子还是木板楼,木墙、木门、木楼梯、木窗,那些被风霜浸染得发白的木板,时常让人觉着岁月的沧桑和沧桑后积淀下来的温暖。
  木楼虽然只有上下两层,可因为高,总显得空荡荡的,从后门吹进来的风,只是掀一掀挂在门口面桶架上的毛巾,再掀一掀挂在楼梯下的年历,就直接从前门出去了。
  二舅家后门口是两株矮壮的文旦树,初秋,一个一个还青着皮的文旦沉沉地垂下来,将枝子坠得很低,差不多就够着地面了。表妹担心会有人来偷,可二舅妈说,瞎操心,有门神管着呢,门神有障眼法,不怀好意的人走到这里,文旦就隐了。
  我想起门板上的门神,穿着紫锦袍,大刀挥得嚯嚯响,威风凛凛的样子,小偷见了,是会害怕的吧。可是,门神贴在前门,后门也管得着吗?
  舅妈说,不管前门后院,只要是这家里的东西,他样样都管得着。
  我留意过几次,好像真是这样,有时她急着到田里去摘菜,门也顾不上锁,却从未丢过一枚鸡蛋,也不曾丢过一只花碗。
  
  二
  
  表姐总是坐在楼上绣花,绣一朵荷花,再绣一朵牡丹,还要绣一只扑扇着翅子的蝴蝶在上面。表姐低着头绣花,我在边上往花针里穿线,总是看见她侧面的脸,黑发梳到耳后,用一只蓝花的发卡夹着,再沿着肩柔顺地滑下来。她不喜欢往集市上去,总是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在屋里做事。有时她也会叹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会儿,已经有个人来向她提亲了,听说是陶家埠村的,是个退伍军人,生得很俊朗,只是家里穷些。他们曾见过一次,表姐很中意,说那是个吃过很多苦的人,还会把衣裳拿到河埠头去洗。
  可是舅妈不答应,舅妈说,好看管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表姐于是很愁。
  看表姐这样愁,我们也是愁的,但是,这愁存不进我们的心里。我和表妹一起,将鸭放到田野里去的时候,就没心没肺地把什么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有一次,我和表妹突发奇想,决定去陶家埠,看一看那个已被表姐装在心里的人。
  那个地方,不曾去过,交错的小路不断改变着我们的方向,加上鸭子们随着性子走,很快,我们就不辨东西了。我们赶着鸭,从一座山冈旁走过的时候,正巧遇到一队迎亲的人,轰然炸响的炮仗惊吓了雏鸭,没见过世面的它们慌不择路,四下奔逃,有几只便逃到山冈上去,野草簌簌簌地抖,须臾,它们便消失了。我觉得头皮发麻,因为,我看见,小山冈上,挤挤挨挨的,都是坟。
  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表妹急了,她说,鸭子一定得找回来。
  磨了一会儿,表妹坚持说我比她长一岁,自然是我进去找,我只好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将脚探进草丛里去。
  那是我第一次单独进入一个没有气息的地方,太安静了,一个一个坟包无序地排在那里,有碑的、无碑的,高的、矮的,皆无声无息,满眼茸茸的青草,也有突兀地开了艳艳的杜鹃,却有说不出的荒凉。我慢慢从一座高大的老坟边经过时,忽觉发梢上有风息吹过,也不像是风,倒像是人吹出的一口气。青天白日呢,心里忽然起了寒意,我听见自己不平静的呼吸在这里被无限放大。周遭没有我平日闻惯的果树的气息、菜畦里菜苗儿的气息、稻草垛的气息,只有荒草的气息、泥土的气息、腐朽的气息,许多气息杂糅在一起,漾在空气里,熏得人发晕。沿着依稀的小路,我绷着一根神经勉强迈着步子在起伏不定的坟与坟之间的荒草丛中找鸭子……当我赫然看见那条盘在草丛中的暗褐色的大蛇时,已经来不及收脚,浑身一激灵,我本能地一下子从它身上高高地跃了过去,然后疯了一样地跑,刷刷刷,茅草打在我的裤管上,让人惶恐不已,我不敢回头,一直跌跌撞撞地跑出坟地。
  表妹赶着鸭在这边路口等着,见我脸色惨白地跑出来,也吓住了,问一声也不敢,急忙赶起鸭子就往回走。
  我们魂不守舍地赶着剩下的鸭回到家里。一下子少了六七只鸭,总是要交代的。
  二舅听了原委,并没有沉着脸责怪我们,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吩咐我们,下次碰到这种情形,不要进坟地去了,不可惊扰了人家的祖宗。
  也许,因为这事打了彩头,表姐和那个后生的婚事最终没成。
  
  三
  
  邻村的一座山腰上曾住着一户人家。那户人家有个半瞎,会给人算命,还会给人看三世图。村里人要操办红白喜事了,要外出做生意了,总会找他问一问黄道吉日,算一算流年运程。
  有一次,我跟着村里的一个大姑娘去他家算命。那个大姑娘,人长得好看,性情也温顺,却比村里别的姑娘晚了五六年还没嫁出去。瞎子算来算去,说姑娘的生辰八字不好,得看看三世图。他从桌上的鸟笼里唤出一只伶俐的小鸟来,那只鸟,样子有些像麻雀,奇特的是它的喙,上面半个是黑色,下面半个却是白的。它从笼里出来,听着瞎子的口令,在排得整齐的签纸里一次一次共叼出三张纸片来,放到瞎子面前,就又踱回笼里去了。瞎子将小鸟衔出的签依次打开后,摸了又摸,然后慢慢说,姑娘前世曾是王母娘娘瑶池边的仙女,因贪恋凡尘被贬下来,这辈子,做了女子,过得不好,下辈子就是个男的了,而且会是个做官的。
  听了这些话,大姑娘半忧半喜。照这样算来,她的前世是好的,来世也是好的,唯独这一辈子,却盼不到好日子。她不知道,这样的命到底算不算好命。
  大姑娘后来到底是嫁了人,她丈夫比她大一句,是个忠厚人,平时好好的,勤奋做事,孝敬长辈,待她体贴,哪怕什么人用粗言说他,他也不会跟人脸红。唯独喝了酒,就成了另外一个人,会砸东西、骂人,还会打她,她常常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地从家里逃出来。但他每次清醒后都会好好给她赔不是,还会跪在地上求她饶恕。她是个很贤惠的人,因为他总是说会痛改前非,就一次次地原谅他。
  可是,那年春天,有一次,他又打她的时候,将她怀了三个月大的孩子打没了,她从村里的卫生院里出来后,怎么也想不开,就跳了河。
  那条小河里长满了水草,那几日正下过雨,河道涨得满满的,水有一点点的浑,村子里好多人都去捞,却都捞不着。这时,他来了。他站在河岸上捶胸顿足,对着河说:“你怪我吧,你怪我吧,是我害了你啊。念在往日的夫妻情分上,让我带你回家吧。”
  他哭着将网往河里撒去。一扯,就将她给扯上来了。
  沿岸,村里人都愣在了那里。
  我没有想到,做了新娘还不到一年的她,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
  从那以后,我从不去算命,我一直害怕,也不愿意相信那些宿命的东西。
  好命也好,歹命也好,如果不知道前途如何,哪怕一直在黑暗里、在愁苦里跌撞,也能努力忍耐,一日日鼓起勇气往前闯,因为,心里还抱着一点点的念想,希望不久之后就可以到达那个柳暗花明的拐角。
  可是,倘若有个声音总在一边提醒:不要争了,再争也没有用,一切都是徒劳,爱情也好,生命也好,到不了那个渴望的地方,那么,会不会,就在走到最难最窄最负累的一瞬,心里痛恨得连自己脆薄的生命都不想再要!
  
  (郝舟摘自《散文》2011年第5期)
(作者:孙敏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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