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是一个寻常的晚宴。有人生日,伏雨有幸客串陪客,她带着好耐心的微笑,听其他客人发表高见。
对面郭太太笑道:“……我那个朋友姜玲,闹的趣事真多……”
伏雨抬起眼,“姜玲此刻在香港?”她认得这位女士。
郭太太答:“回来做事兼定居。”
伏雨很少寻根究底,但这次却追问:“谢文也一起回来了吗?”
郭太太答:“谢文同姜玲离了婚。”
“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纽约。喂,你打算怎么样?”
伏雨知道不说笑话是不行的了,于是回答:“我打算买双球鞋穿上去追谢文。”
饭局终于散了。
她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已婚。伏雨那时刚毕业回来,在许多留学生中,她一点都不出色,样子也并非突出,唯一胜人一筹之处,便是肯苦干。
她认识谢文,是在微时。公司派她出去接洽一宗生意,她是新人,战战兢兢,走步路都会打跌。
没去之前,她已经向人打听,谢文是个什么角色。他们告诉她:“美国留学生,通用公司老板的女婿,回来帮岳父推广业务。”
谢文英俊、爽朗、才气纵横,几次交手,伏雨便有出门遇贵人的感觉。他真诚真意想帮伏雨完成这个宣传计划,即使小节上有异议,他也会有更好的建议。
那一年,伏雨士气最低落。与同班同学走了近两年,她想安顿下来,略提了一下,那位男生忽然十分鄙夷地看着她说:“我知道,你想我同你结婚罢了。”伏雨即时与他分手,却已经丧尽自尊。
受过这次挫折,伏雨在感情道路上变得十分羞涩。越是喜欢及尊重一个人,越是不敢越雷池半步。合作了四个星期,大家已经很熟,小息时间,偶尔也会讲一两句私事。伏雨记得谢文说:“有空出来喝茶。”多么普通的一句话,伏雨已经觉得心跳加剧。喝茶一事,最终不了了之,谢文没隔多久,也就回纽约去。
这一件差事的成功决定伏雨的地位,老板对她另眼相看,以后,一切事情开始顺利,五年之后,终于成为一个突出的广告从业员。她一直认为谢文是她的恩人。
之后伏雨并没有再见过谢文,但认识了谢太太姜玲。
姜女士回来度假,小郭介绍她给伏雨。伏雨对她印象甚佳。姜玲出身世家,不炫耀不夸张,非常大方。当然,她有她精明之处,但绝对不会妨碍别人。伏雨很欣赏这种气质,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起谢文。
车子越驶越慢,但伏雨终于回到家里。
原来他俩离婚一段日子了。
(践约)
第二天一早,伏雨拿起电话,向直接间接的朋友打听谢文在纽约的地址。到下午,伏雨已经得到她要的资料。
刚挂上电话,伏雨的老板出现在房门。
洋大班问:“还没下班。”
“对了,我要向你拿十天假。”
“开玩笑,三天。”
“我要到纽约去,来回已需两天。”
“我不管是否去冥王星,五天。”
五天也好过没有。
“几时动身?”
“明天。”
“你疯了,明天同蓝金化妆谈八千万生意,后天有绿波香烟,大后天是碧柱冰激凌……”
洋人推门而出。
伏雨订了下一个星期的飞机票。把所有的业务约会往后挪,她说什么都要到纽约去看谢文。
她每天都拨电话到纽约去,终于在出发前三天,找到了谢文。
伏雨认得他的声音,她很愉快客气地说:“谢文,我是林伏雨,记得吗?”
“世界广告?”谢文想起来。
“对。”
“你一直做到现在?”
“不错。”
“必定升过好几次了。”
伏雨只是笑,“你好吗?”
“过得去。”
“谢文,我后天会到纽约公干,有没有空一起喝杯茶?”伏雨简单明了地提出要求。
“可以呀。”
“那么,届时我找你。”
“欢迎欢迎。”
“再见。”
看看钟,才说了三分钟。
多年来喝一杯茶的心愿即可偿还,伏雨有点儿紧张。她问自己:该穿什么衣服去见谢文,头发要不要修一修?
她的洋老板疑心地问:“你这次到纽约,有重要的事?你不是爱上了什么人吧?”
“不,”伏雨笑,“我只是去把升职的好消息告诉一个好朋友。”
“那么,同他说,明年开始,你就是我的合伙人。”
“行。”
伏雨还是去修了头发,恢复五年前那个样子,希望谢文一见她就有亲切感。
(物是人非)
到达纽约酒店房间,她第一件事便是拨到谢文家。
“我是林伏雨,我到了。”
“啊对,旅途愉快吗?”
“好得不得了,明天下午三点,皇牌大厦的咖啡座见。”
谢文在那边笑,“我必定抽空出来。”
伏雨长长吁出一口气,倒在床上,连衣服都不换,拨好闹钟,便睡着了。也并没有睡好,不住看到自己坐在咖啡座上等,但半天也不见谢文到,他爽约了,她打电话到他公寓,拨来拨去总无法接通,惊醒的时候,才清晨五点半。伏雨真觉寂寞孤清,对这次见面,她抱无限盼望。
待到百货商店开门,她出去挑衣服,但凡觉得有可能的都买下来,捧回房间,慢慢选一件穿上,再三照镜子,才出门去。
还是早到了。她站在楼下商场心不在焉地看橱窗,听见有人在她身后说:“一会儿再看吧。”
伏雨惊喜,转过头来,看到她面前的人,怔住,这是谢文?
两鬓都白了,神情虽然愉快,面容却略见憔悴。
谢文响亮地吹一下口哨,“果然是林伏雨,但是,你做过些什么令自己看上去标致十倍?”
伏雨笑,“谢谢你。”
他俩找到座位坐下。
伏雨看着他,半熟悉半陌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他好像同她记忆中的谢文有点儿出入。
“忙什么?”她问他。
“实不相瞒,我目前赋闲在家。在联合国做些临时差事。”
伏雨一怔,“是情绪因素?”
“很多原因,对,我们说说你。”
“我?”伏雨像是忘记此来目的,“啊,我,我来向你道谢,记得我们首次合作?你对一个无名小卒爱护有加,使我衷心感激。”
“无名小卒?”他不以为然地笑,“林小姐,彼时你已锋芒毕露,才思敏捷,言语果断,把那个宣传计划处理得那么完美,我对你的印象非常深刻。”
“我有那么好?”
谢文点点头,“当然。”
语气中那一点温柔仍然没有改变。
他说:“而且你最有人情味,已经多年没有朋友自远方来看我了。”
“大家都忙。”
“你不忙吗?”
伏雨只得笑,“我一整天都有空,你呢?”
“打算去哪里?”
“上你家参观如何?”
“像个狗窝。”
他的家似个仓库,一间大仓房,工作室睡房客厅统统在一起,的确像艺术家之家。
他无奈地笑,“真不好意思,我生活太过简陋。”
伏雨连忙说:“哪里,单身人是随便一点。”
“姜玲一走,把所有华丽的享受都一并带走。”
“你们快乐吗?”
“开头不错,但你知道搞艺术的人脾气的,我想我并不容易相处,且挨了八年未见天日,作为另一半,日子也不好过。”
“你可以继续帮岳父发展。”
谢文摇摇头,“是姜玲对我厌倦了。”
伏雨喝口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谢文笑了,“来,给你看我的近作。”
他把他的雕塑一件件取出来。
伏雨对艺术不甚了了,她礼貌专注地敷衍着谢文。谢文没有发现这个微妙的变化。他蹲着搬移作品的时候,伏雨看到他后脑一搭地方头发已经稀疏。
她轻轻咳嗽一声,“真受不了长途飞机,到现在竟还觉累。”
谢文抬起头来,“那你该回去休息。”
“也好。”
“几时回香港?”
“明天开一整天会,后天就走。”
“啊,那么后会有期。”谢文伸出手来,伏雨与他一握。
“八月我也许回香港探亲。”
“啊,我们真得好好一聚。”
伏雨叫了计程车,向谢文挥挥手,关上车门。
她对司机说:“往铁芬尼珠宝店。”到了纽约,不去铁芬尼,到纽约来干什么?
伏雨并不觉得累,她在第五街一直逛到日落西山。
(作者:亦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