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主人公,是我父亲小学时的同学。他们多年不遇了,某天,这个老同学突然找了来。两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在秋日的黄昏下,执手相看,无语凝噎。
他来,是要跟我父亲讲一个天大的秘密。他怀揣着这个秘密,日夜煎熬。这个秘密,不可以对妻讲,不可以对儿女讲,不可以对亲戚朋友讲。唯一能告诉的,只有我父亲这个老同学了。
我父亲搬出家里一瓶陈年老酒,让我母亲炒了一碟花生米和一碟鸡蛋,他们就着黄昏的影子,一杯一杯饮。夕照的金粉,洒了一桌。我父亲的老同学,缓缓开始了他的叙述。
四十多年前,他还是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额角光滑,眼神熠熠。那时,他在一所中学任代课教师,课上得极有特色,深得学生们热爱。
亦早早结了婚,奉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人是邻村的,大字不识一个,性格木讷,但长得腰宽臀肥。父母极中意,认为这样的媳妇干活是一把好手,会生孩子,能旺夫。他是孝子,父母满意,他便满意。
婚后,他与女人交流不多,平常吃住在学校,周末才回家。回家了,也多半无话。他忙他的,备课、改作业。女人忙女人的,家里鸡鸭猪羊一大堆,田里的庄稼活也多。女人是能干的,把家里家外收拾得妥妥帖帖。他对这样的日子,没有什么可嫌弃的,直到他陷入到一个女学生的爱情中。
女学生是别班的,19岁,个子高挑,性格活泼,能歌善舞。学校元旦文艺演出,他和她分别是男女主持。她伶俐的口才、洒脱的台风,让他印象深刻。他翩翩的风采、磁性的嗓音,让她着迷。那之后,他们渐渐走近了。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见到她,他是欢喜的,仿佛暮色苍苍之中,一轮明月突然升起,把心头照得华美透亮。她更是欢喜的,看见他,整个世界都是金光闪闪的。她悄悄给他织围巾和手套,从家里做了雪菜烧小鱼带给他。课余时间,他们一起畅谈古今中外名著,一起弹琴唱歌。花样年华,周遭的每一寸空气,都是香甜的。
他们爱了。在女学生毕业的时候,他犹豫再三,回去跟女人提出离婚。女人低头切猪草,静静听,一句话也没说。却在他回学校之后,用一根绳子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晴天里一声霹雷,就这样轰隆隆炸下来,他的生活,从此无法复原。女学生悄然远走,像一粒尘,掉进沙砾中,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背负着“陈世美”的骂名,默默独自生活了十年后,才又重新娶妻。妻是外乡人,忠厚老实,不介意他的过往。就冲着这一点,他对妻是终生感激的。
很快,他有了儿子。隔两年,又有了女儿。小家屋檐下,他勤勤恳恳生活着。年轻时那场痛彻心扉的爱情,早已模糊成一团烟雾。偶尔飘过来,他会怔上一怔,像想别人的事。那个女学生的面容,他亦记不起了。
他做梦也没想过他们会重逢。当年,她与他分手时,已怀上他的孩子,她没告诉他。一个人远走他乡,生下儿子。因心里念着他,她一直没结婚,历尽千辛万苦,独自抚养大了儿子。儿子很争气,一路读书读到博士,漂洋过海去了美国创业,自己开一家公司,生意做得如火如荼。
她把一切对儿子和盘托出,携了儿子来寻他。老街上,竟与在购物的他不期而遇。隔着人群,她一眼认出他,走到他跟前,颤抖着问,你认得我吗?他傻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华贵的妇人,摇摇头。
她的泪,落下来,纷乱如雨。她只说一句,你还记得当年的那个女学生吗?他只听到哪里“啪啦”一声,记忆哗啦啦倾倒下来,瞬息间把他淹没。
她说,等了一辈子,只求晚年能够在一起,哪怕不要名分,就砌一幢房,傍着他住,日日看见,便是心安。或者,他们一起去美国,和儿子在一起。他的心被铰成一块一块,他多想说,好,我不会再让你等了。却不能。他有妻在家,他不能丢下。
她怅然离去。离去后不久,美国的儿子来电,说她走了。来见他时,她已身患绝症。死前绝食,说生得无趣。却一再关照儿子,要每月记得给他寄钱用。
他躲到没人处,痛哭一场,曾经的花样年华,都当是一场梦。回家,妻端水上前,惊问,你的眼睛怎么红了?他答非所问,环顾左右,说,饭熟了吧?我们吃饭吧。
(卢仲坚图)
(作者:丁立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