飙车

再过一分钟,我就要从这里跳下去了。
  我生长在巴西的一个农村,从小就帮我的爸爸种田,念过一年书,后来就不念了。可以说我只认识几个字,好在乡下孩子人人都是如此。
  村子里有一条铁路经过,每天都有火车驶过。我好羡慕坐火车的人,有时也会幻想火车去的地方。说起来惭愧,从前,我只知道乡下地方是什么样子的,其他地方,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17岁那年,我开始在村子里找些零工,是替人盖房子的粗活,我这才知道,做工是可以赚钱的,每次赚了钱,我都给妈妈。
  有一天,我在田里做工的时候,村长带了一个人来。这位先生穿得比较体面,他走近了我,摸摸我的手臂,甚至叫我张开口,看我的牙齿。我感到有点被侮辱,可是不敢在村长面前表现出来,因为村长是大家尊敬的人,他识字,有一部脚踏车,也常替我们解决问题。
  当天晚上,爸爸告诉我,城里有一家建筑商来乡下找工人,他们看中了我,怪不得那位先生要亲自检查我的体格够不够强壮。我本来就很强壮,最近一年,常要搬运砖头和水泥,又壮了很多。我当然立刻答应去城里工作,谁也不愿意一辈子在乡下种田。
  村里的神父知道我要远行,赶来看我。他说了一大堆的话,年轻人最不喜欢别人唠叨,我已记不得他讲什么了,可是我回想起来,他曾说了一句话,他劝我不要羡慕别人,我当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我很快就懂了神父的意思,我在乡下种田的时候,从不羡慕别人,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我的玩伴们都不识字,也无此需要。到了城里,当我站在脚手架上做工的时候,街上大多数的行人都穿着西装,拿着手提箱,他们都是在“办公室”里工作的,不像我们,必须在烈日下工作。
  我知道他们念过书,会认字,我没有念过书,也不识字,这就是不同的地方。
  我开始羡慕别人了。我羡慕所有念过书、会认字的人。
  我们工棚里有一架机器,领班每天都在机器前敲敲打打,也会利用机器打印出一些东西。他们告诉我,这就是计算机,我很想玩这部计算机,可是我没有念过书,不可能用计算机的。
  我的领班告诉我,我领的薪水不能再放在工棚里,他带我去一家银行。我搞了半天,才弄懂什么叫银行,领班带我去开户,那位银行职员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立刻说:“你可以到第32号窗口去办。”原来第32号窗口是专门为不识字的人设立的,有银行职员给我们这种人填单子。幸好我事先有领班替我填好了单子,不需要去第32号窗口,可是为什么银行职员立刻知道我不识字呢?我为了到银行去,还刻意穿了最好的衣服。
  大约三个月前,我们工地上来了一些警察,和领班谈了一阵子,走了,什么事也没发生。
  原来当地发生了凶杀案,被杀的人显然是和什么人吵架,对方竟然将他打死了,警察到我们工地上来问有没有工人晚上出去过,领班告诉他工人第二天一早要工作,早就睡觉了,警察才离去。我问他为什么无缘无故地怀疑我们,他说杀人的家伙一定是个壮汉,否则不会空手将对方打死的,而我们这些工人个个都是壮汉,难怪警察会想到我们。
  我常常想,如果我识字多好,识了字,我就变成了另一种人,一种大家比较看得起的人。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在教儿子认字。梦醒以后,我再也睡不着了,因为我早就过了18岁,再也不能回去念书了。
  被警察怀疑的那件事,令我当天气愤不已,因为我从小就是个乖孩子,从不和人打架,爸爸不准的,这也是我被村长介绍到城里来工作的原因。没有想到,只因自己是个粗壮的工人,就被警察怀疑。
  有一次,我的一位好友忽然为了一些小事和街上的一路人打了起来,还好被我们拉开,否则对方真可能被他打伤。我的这位好友一直脾气很好,为什么会忽然发作呢?我懂的,他和我一样,一直感到人家瞧不起他,打架却是得到别人尊重的一个办法。事后,我问我的好友,过去他打过架没有?他说他是乡下来的,从来不曾打过架,这一次,他却有一种冲动,他要打赢来过一下瘾,至于万一被警察抓去,他当时已经管不了了。
  当天,轮到我做弯钢筋的工作,这种工作很少有人喜欢的,因为弯钢筋要用很大的力气。说也奇怪,我将我的一股怨气,完全发泄在钢筋上,几十条钢筋,我一个人两小时就全部弄完了。
  不久,我参加了火车的飙车族。这是个新玩意儿,玩的人全是穷年轻人,我们站在火车顶上,努力地平衡自己,当然一不平衡,命就没了。我们这些年轻的建筑工人常要走脚手架,因此特别会平衡自己,我们这个工地,人人都去飙过,没有一个人出过事。
  一开始的时候,我们都从慢车开始飙,这叫做初级飙车。警察不准我们在火车靠站时就爬到火车顶上去,所以我们就买一张火车票,完全合法地上了车。火车开动了以后,我们纷纷从窗口爬上火车顶。在火车顶上站着真是爽得厉害,年轻人都喜欢有速度感的。我们穷人没有汽车,也买不起摩托车,站在火车顶上,恐怕是最能满足我们的速度感了。
  对我而言,我飙车的原因是可以肯定自己的价值,我一直觉得有些自卑,因为我不识字,而且一辈子也不会被人尊重,可是飙车的时候,我感到我好厉害。我相信我的飙车伙伴一定也是和我一样,要借由飙车让人家瞧得起自己。
  飙完慢车以后,有人就会进步到飙快车,站在快车上,感觉更加好了,我们很多同伴都不敢飙快车,可是我们还是学会了飙快车。有一次,站在我前面的一位飙车手一不小心,掉了下去。我也因此休息了一阵子,不久,我又去飙车了。
  有一次,我发现一位非常勇敢的飙车手,站在火车要经过的路桥上,火车通过路桥的时候,他就往下跳。这当然是危险到了极点的动作,可是他成功了,这让我很兴奋。
  我决定也要这样跳一次,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因为我的朋友们一定会劝我不要冒这种危险的。我悄悄地找到了一部慢车,每个周日早上五点离开,五点五十分会经过一座路桥,路桥高度不高,就在我们工棚附近,我甚至还站在桥墩上演练过往下跳的准备动作。
  昨天晚上,我忽然想起去教堂祈祷,教堂里只有一些老太太在念玫瑰经。我这个年轻人进来祈祷,引起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神父的注意,他跑过来问我:“孩子,你有什么问题吗?”我一慌之下,随口说:“神父,我要远行了,请神父祝福我。”好心的神父附手在我的头上,画了十字,我放心了。
  今天是周日,我起了一个大早,来到这座路桥,桥上静悄悄的,只有我一个人。我不在乎有没有人看到我,我只要自己能肯定自己。
  现在,我站在桥上,太阳正好升起,火车已在远处出现,再过一分钟,我就要往下跳了。
  
  (胡凌风摘自《陌生人》,上海人民出版社,马建刚图)
(作者:(台湾)李家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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