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万姐相识,是在我怀孕的第三个月。
那一年我24岁,在一家贸易公司刚刚升职。
我宣布怀孕后,部门领导找我谈话。他说上层觉得我不重视这个职位,刚升职就要休产假。他很委婉地提示我,拖到产假结束被辞,不如现在主动离职回家。我还能说什么,没有选择。
辞职之后,我和以前的同事很少再有来往,天天窝在家里,保姆万姐成了我唯一的朋友。说起万姐,她是很勤快的人。不过,她好像没有经过保姆培训,对好多电器一窍不通,微波炉、空调……常常一边干活儿,一边稀奇。
那天晚上老公加班,我在客厅里看电视,万姐坐在沙发上缝衣服。她忽然很感慨地说:“你们城里的女人真是好命,孩子还没生就在家里养着,我怀孕八个月时,还下地干活儿呢。”
“这有什么好的,”我无聊地按着遥控器换台,“如果他能生,我就让他在家里养着,我出去挣钱。”
万姐掩着嘴笑了:“哪有男人生孩子的。”
我轻抚微微隆起的肚子,叹了口气:“其实我挺恨这个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
万姐的脸色忽然变得严肃,放下手里的针线坐过来:“你可千万别瞎说,母子连心的。”
“这是实话,我是被逼的。”
万姐突然拉住我的手说:“傻瓜,不是你心里想要这个孩子,谁能逼你把他生下来。工作没了可以再找,孩子不要了,就是条命呢。”
万姐的家在贵州山区一个我从没听说的小山村。她很少说自己,我只知道她离婚了,有一个女儿,住在亲戚家。她最高兴的事,就是每个周末我同意她往家里拨一个长途电话。
而我的心情却越来越糟糕。我常想自己的未来,就是一片灰暗,丢掉的工作、快要出生的孩子、脸上的妊娠斑、满身的赘肉……每一样都让我郁闷。
临近新年,老公要去青岛出差。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他这次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和他大吵了一架,可最终老公还是气冲冲地走了。我坐在沙发上,一个人默默地掉眼泪。忽然我肚子里的孩子就像感到我的烦躁一样,不停地踢我,一次一次,让我难过。我恼怒地举起手,肆无忌惮地砸向自己的肚皮:“我让你踢!都是你害的!”
万姐正在厨房做饭,听到我的叫嚷声,突然冲了过来,拼命拉住我的手说:“可不能这样啊,他都八个月了,已经是个人了!”
万姐的话,让我冷静下来。我忽然为自己感到悲哀,再不愿意,也已经是个妈妈了。万姐扶我回卧室躺在床上,不停地呵气搓手,直到手掌暖了,才轻轻放在我的肚皮上,缓缓摩挲。她的手很硬,有粗糙的茧,但也很暖,让我和肚子里的孩子都安静下来。她坐在床边,轻轻地说:“以后别再做傻事了。你可以恨男人,但不要恨孩子。他是你身上的肉啊。”
老公从青岛回来,陪我去医院做孕检,医生说我身体很健康,但有些“产前抑郁”倾向,让老公多多包容。我有种奉旨胡闹的感觉。万姐说:“你们城里人可真有意思,生孩子还要‘抑郁’。”
就从那时开始,我才渐渐安于自己新的身份——母亲。而我也是从那时才发现,万姐特别喜欢做衣服,都是些小孩的衣裤。
深冬的夜晚,我起夜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但万姐房间的灯仍然亮着。她坐在床边,一针一针地缝着衣服。我走到门口,她都没有发觉。
“万姐,你这是给谁做衣服啊?”万姐被我的声音吓一跳,怔了一下说:“给我女儿。”
万姐手中的衣服,起码有十几岁孩子穿的大小。我有些不明白:“你女儿不是才八岁吗?干吗做这么大?”
“趁着有工夫,多做些。”
忽然觉得她有些傻气的举动,有种淳朴的倔犟。我笑着说:“现在的孩子都很挑的,等长到十几岁,谁还穿家里做的衣服啊。”
万姐也不抬头,说:“当妈的,就要想远点。”
我的孩子是在春天出世的,是个男孩。如果世界上真有天使的话,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万姐说得没错,我恨他,是因为我还不是个妈妈。当我看见他躺在我怀里的时候,我只想说,我爱他。
儿子的名字一直没有起,又要看八字,又要算星座,还要念起来好听,我和老公一直犹豫不决。那天我在网上找到一个起名的网站,上面有名字测试。万姐一直抱着孩子站在旁边,等我找完了才说:“能不能给我女儿也算算。她叫任洁。”
其实不过是个游戏,可是看着万姐虔诚的样子,我倒怕真算出个不好的,让她失望。我说:“那东西都是玩儿的,不准,还不如我在网上给你搜搜,看看有没有你女儿的消息。”
“能找到我女儿吗?那你快搜搜。”只要和女儿有关,万姐总是兴奋十足。
我在“Google”上填了她女儿的名字和学校,试着按下回车。其实并没有抱太多希望,一个偏远山区的孩子和网络能有多大联系。可是那天很意外,竟然真的找到一个有关她女儿的帖子。那是一个山区老师发的,说他们学校条件很差,但仍有许多三好学生。帖子的最后,附了一张照片,几个孩子围着一个年轻的老师。万姐忽然指着蹲在前排的一个女孩说:“那是小洁,我女儿,都是三好学生了!”
电脑上的照片并不清楚,但仍能看清那个瘦小的女孩有一双清亮的眼睛。万姐坐在电脑屏幕前仔仔细细地看着,毫不掩饰地哭了。晚上,我把打印好的照片拿给她,她仍然显得有些激动,爱惜地抚摸着,就像在抚摸女儿的头发。
我说:“万姐,你那么想孩子,就回去看看吧。我不雇别人,等你回来。”万姐却叹了气,转了话题说:“你要好好珍惜和儿子在一起的每一分钟,不然你会后悔的。”
万姐是在我儿子过百日之后离开的。我和老公一再挽留,她却不肯留下。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就来找我。”万姐笑笑说:“可能不回来了。我想我女儿了。”
万姐背着一个比她身体还要宽大的包袱,一个人摇摇欲坠地向楼下走去。老公要下楼帮她拦辆出租车,却被她拦住了。我这才发现,原来她住在我家里时,竟然做了那么多的衣服。
我和老公又去了当初那家中介,想再找一个保姆。也许因为有了万姐作比较,一年里换了几个都没找到称心的。那天和中介所的阿姨闲聊,我随口说起了万姐,希望她能回来。中介所的阿姨很惊讶地说:“你们不知道吗?万姐半年前就去世了。”
“怎么会……”我惊讶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癌症,在你那儿干活时就查出来了。她不让我说,怕你不雇用她了。”
“那……她为什么不治病?”
“钱呗,一个离了婚的女人,还有一个女儿寄养在大伯家。她不看病,大概是想给她女儿多攒点钱吧。”
我忽然想起网上那张照片里,蹲在前面的小女孩,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那天我和老公商量,在我上班之前去一次贵州,看看万姐唯一的女儿。
万姐的家,比我想得还要简陋,土坯的房子,坍塌了一半。我见到了她的女儿,小洁,就像照片里一样赢弱,但眼睛依然清亮。自从万姐去世后,她就一个人固执地生活在这幢破败的房子里。
我问她:“怎么不和大伯住呢?一个人不害怕吗?”她说:“这里再破也是我的家啊。”
她清亮的眼睛里,有一种固执和倔犟,我似乎看到万姐的影子。当初万姐离开我和孩子,是我最大的遗憾,我不能再把她的孩子,一个人留在这个不能遮风挡雨的家。我想老公一定会理解我这个决定。
拉起小洁的手,我亲切地说:“和阿姨走好不好?阿姨对你会像女儿一样。”“为什么?”“因为阿姨是你妈妈在北京的朋友。”
任洁看了我很久,忽然点点头说:“我想起来了,我妈和我说过你,她说你是个好人……我有很多东西都能带上吗?…‘不用了,阿姨给你买新的。…‘不行,”任洁忽然转过身,打开一个脱了漆的大木箱,里面从大到小整整齐齐地摆满了衣服,“这是我妈给我做的,她说,够我穿到16岁了。”
看着那些衣服,我忍不住落泪了。我忽然明白当年万姐夜以继日地缝这些衣服究竟是为了什么,因为她已经预知了生命的期限,但女儿还没有长大。她只能在无可奈何的命运里,以一双手,为女儿缝制尽可能多的未来。一刹那,我仿佛听见万姐在我耳边说:“当了妈,就要为孩子想得远一点。”
“好的,东西我们都带上……”我抱住小洁,轻轻地说。
(许之赫摘自《妇女》2011年第7期,王惟震图)
(作者:岑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