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林子里活着的小东西实在很多的,可是要刻意去留心它们,又一个也找不到了。
还有那么多的,各种各样的美丽植物,能开出令人惊异的小花——那些小花的花瓣的独特形状和细致的纹案,只有小孩子们的心才能想象得出来,只有他们的小手才画得出。花长成这样,一定是有着它自己长时间的、繁复的,而且还是经历了很多曲折的某种想法吧?
再仔细地看,会发现这些小花们和周围的大环境虽然一眼看过去很协调的样子,其实朵朵都在强调着不同的东西,似乎都有自己的想法,但是由于它们又有着太天真的幻想,而太过微弱;而又因为太固执了,而太过扎眼。它们更像是一串串带着明显的情绪色彩的叹号、问号和省略号,标在浑然圆满的自然界的暗处……
这些花呀,它们有着各自不同的花瓣,它们的雄蕊和雌蕊以形状和色彩微妙地区分开来,凑得很近很近地去看一朵花,会发现它的大部分都是由透明的质地构成的……粉红色的透明、淡青的透明、浅黄的透明……那些不透明的地方,则在轻微地、提醒似的,闪着光芒。这光芒映照在那些透明的地方,相互间又折射出另外一些带有影像的光芒……
更奇妙的是花还有香气,就算是没有香气的花,也会散发清郁的、深深浅浅的绿色的气味——浅绿色的令人身心轻盈,深绿色的令人想要入睡……问题是花为什么会有香气呢?花能散发香气,多么像一个人能够自信地说出爱情呀!我真羡慕花儿……但我对这些花儿们的理解也只是我在以自己的想法胡乱进行的各种揣测而已。花的世界向我透露的所有东西就只有它或明显或深藏的美丽。
还有那些没什么花开的植物们,深藏自己美丽的名字,却以平凡的模样在大地上生长。其实它们中的哪一种都是不平凡的。它们能向四周抽出枝条,我却不能;它们能结出种子,我却不能;它们的根深入大地,它们的叶子是绿色的,还有各种无可挑剔的轮廓、形状,它们不停地向上生长……
石头们则和我一般地冥顽。虽然它们有很多美丽的花案,和看似有意的图案,可它是冰冷的,坚硬的,并且一成不变的,哪怕变也只是变成小石头,然后又变成小沙粒。最后消失。所有这一切只因为它没有想法,它只是躺在水中或深埋地底,在浩大的命运中什么都不惊讶,什么都接受。
在河边,说是没人来,偶尔也会碰上那么一个。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当然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他在对岸冲我大声地说着什么,我站起身认真地听,我又撩起裙子,趟着水想过河。但他很快说完就走了,我怔怔地站在河中央,不知道自己刚刚错过了什么。
还有的人在对岸饮马,再骑着马过来。上了岸走进树林子里,一会儿就消失了。我想循着湿湿的蹄印子进去看一看,但是想到这是一条能令人通往消失的路,便忍不住害怕。再回头看看这条河,觉得这河也正是在流向一个使之消失的地方。
而我是一个最大的消失处,整个世界在我这里消失,无论我看见了什么,它们都永远不复出现了。也就是说,我再也说不出来了,我能说出来的,绝不是我所知道的那个。我说给别人听,他从我这里理解到的是另外的东西,是他加以自己的想法的东西。于是,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封住了我想说出的本意。
就这样,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光里,身体自由了,想法也自由了。自由一旦漫开,就无边无际,收不回来了,常常是想到最后,已经分不清快乐和悲伤。只是自由。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死去的,到了那时,我会在瞬间失去我的一切。只但愿到了那时,一切在瞬间瓦解、烟消云散后,剩下的,便全是这种自由了……到了那时呀,我凭借这种自由,进入的,是不是仍是这种河边的时光里呢?
总之,到河边洗衣服的话,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至于洗衣服就是次要的事了,爱洗不洗,往水里一扔,压块石头不让水冲走,等玩够了回来,从水里一捞,它自己就干净了嘛。
(李渊摘自《阿勒泰的角落》,万卷出版公司,马建刚图)
(作者:李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