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一:精瘦的汉子,出门的时候,看看月亮,正圆。肩上是沉沉的一肩炭,走四十里路,披星戴月,送到远近有名的红旗农场,可赚两元脚力钱。再将这两元钱包好,去农场的职工家,低低敲开了门,赔上笑脸,说家里活不下去了能不能换点红薯。大部分人“砰”地关上门,嫌吵了自家瞌睡,偶尔碰上好心的,终能换回半袋红薯,如果换不回,就换别的杂粮。回来的时候担子轻,开始在路上拾柴,一路走一路拾,再走四十里路。推开家门,露水刚下来,衣裳濡湿一片,老婆心疼地接过担子说好重,拾那么多柴干吗,快点吃稀饭,再睡一会儿,八点还要上班。
那一年,镇上饿死好几个人,他们家八个孩子,本是最困难的,硬是一个没死。一年下来,他每个星期总要走那么一个通宵,全家人全全乎乎活了下来,靠的全是他夜奔八十里赚下的活命粮食。
这个人,便是我的外公。
镜头二:沉默的少年,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身材略显赢弱,衣衫褴褛,但两个肩膀都已磨出老茧。横挎着两个包,一个是书包,一个是咸菜罐子,肩上再担一副担子,担子里是两屉豆腐,一路走,一路卖,一直走到十里远的镇上,把剩下的豆腐不论价钱交到镇上熟门熟路的酒家,再将担子托人带回家里,背着书包与咸菜罐子继续走四十里路回城里的中学。
三岁亡父,六个弟兄,母亲说你不要读书了,去学划船吧。他划了一年船,说一定要回去读书。母亲叹口气说家里哪有钱给你读书,他就站着不动,母亲说那就只能靠你自己去卖豆腐了。于是每周他都要回家一趟,挑一担豆腐卖几个钱,要攒上好几个月,才够学堂的学费钱。这个少年,初高中走了六年,吃了六年咸菜,考上北京理工大学,上火车的时候,乘务员要赶他下车,以为是乞丐,他拿着录取通知书给人看,人家上下打量半天,才敢相信是真的。
这个人,便是我的父亲。
镜头三:细小的少妇,被五岁女儿吵醒,摸摸额头,烧得厉害,慌了,赶紧去左邻右舍敲门,无人应答。回到家,孩子还是吵个不停,牙一咬,心一狠,背起孩子就走,走六七里田埂,去村里赤脚医生那里看病。乡间冬夜漆黑,深一脚浅一脚,江堤上风急,呼啸而过,怪响连连。女儿说,妈妈,我怕,少妇说不怕不怕,有妈妈在……事后她回忆说,其实,她也很怕,但顾不上。
这个人,便是我的母亲。
我的外公也好,我的父亲也好,我的母亲也好,他们都是很平常的人,他们奔走的,也是最普通的路,做的,更是最普通的事,每一个时代里最平常的人都会做的事情。一个人奔走八十里,是为了让全家人免于饿死的命运;一个人奔走五十里,是为了挣出自己的前程,免于在水田间消磨一世时间;一个人奔走数十里,是为了让女儿活命,无非是活命,活命之余有一个更好的前程。他们都是普通人,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靠着一双脚,默默地奔走在这人间。
平凡如我的外公,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平凡如你平凡如我,要在这世间活下来,只有自己靠自己,靠自己一步一步地走。无论在黑夜里,在山路上,在田埂中,我们都只能靠自己的这两只脚,疾步如飞地奔走。
身负沉重肉身,胸中只有脆弱心灵,可是满眼都是渴望。这渴望让我们力大无穷,我们忍耐,我们坚持,我们相信,我们相信那无尽无尽的路程之后,总有幸福,我们相信只要我们一步一步地走,我们就能到达彼岸。
奔走在人生,一万里也好一千里也好八十里也好五十里也好十里也好……最珍贵的是奔走的过程,奔走的心情。我走故我在,一个脚印接着一个脚印,到达幸福,或者不幸福……但这没什么,至少我们曾经奔走在人间,至少我们一直努力让自己奔向幸福。
(作者:黄佟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