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食观测
数学可以考四十五分,自然三十分,甚至是国语考五十分都无所谓,只要知道看太阳的时候不能直视就够了,毕竟小学六年全部,我只知道了这个。
今天班上的人继续看不见我。原因大概是前几天我不听圈子里中坚分子的话,坚持要把我的呼拉圈借给她不喜欢的女生玩,所以隔天,全班延续起百年不腻的优良校园传统,开始大玩排挤游戏,进入到集体潜意识催眠的状态:完全看不见我。当然,分享我呼拉圈的女孩也加入了催眠游戏,她拥有合群的美德。于是,我好像喝了怪博士所调的特制药水,不得不一天比一天透明,而我跟卡通人物的差别是,我不会拥有超能力或是飞在半空中的本领,只是单纯地越来越淡而已,没有别的。
伙食太好,秋天的麻雀都特别肥,看起来总是很开心,所以我喜欢看麻雀,反正不用讲话,把我的全部小小生命拿来看麻雀正好。下午第一节上数学课,习作没写,黑板上算术不会算,课本空白,理所当然被叫到走廊上罚站,刚好又可以看麻雀在沙坑里面洗身体,一个洞一个洞,小小的,像是小型飞碟在打摩斯密码,但是我只拥有不灵光的脑袋,怎么样都不可能破解,打给我看也没用。
没多久,密码都还没打完,不知道为什么学校开始骚动起来,班上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都走出教室,纷纷三两成群消失在视线里。终于,老师最后一个步出教室,脸上堆着陌生至极的笑容说,日食要开始了,不上课了,叫我也赶快去操场上看日食。
我继续站在走廊上,不想看日食,我只想看摩斯密码,那是属于群体的日食,不是我的。隔壁班的老师从教室走出来,走廊上只有我一个人。她问我怎么不去看日食,我说:“那是很重要的事情吗?”
“应该重要吧,日食是难得的天文现象,大家都想看。”接着,她把手上的底片剪成两半,一半给我,带我到楼与楼相交的死角处,这里有遮荫又可以看得到太阳。
“一定要像这样,透过底片对着太阳看,绝对不可以直视太阳,不然会受伤。”
真的,圆圆的太阳有缺角。可是我比较喜欢圆圆的太阳,不喜欢缺角的太阳,不过还好,不久后太阳又恢复成圆圆的了。那个老师说应该要回去上课了,问我好不好看。“嗯,可是我比较喜欢圆圆的太阳。”
抛物线
走到二楼,左手边与右手边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左手边的教室有六台电扇,而右手边的只有四台。这是不大的却也非常重要的差异,因为如此一来,向左走就代表了前程的光明与备受呵护;向右走,即没入了一种不被重视、闷热与阴暗的生存状态。走上这座楼梯,我们就会变成将要投胎转世的幽魂,毫无选择地被推入人道或畜生道,并且只有这两种可能。
秋天的时候,我向左走了。我终于进入了培养皿的世界中心,干净,无菌,充满营养,被隔离在透明玻璃里培养加工,因为在未来的未来要加入社会之前,我们必须先符合生产规格,将来才可以顺顺利利地被生产线所包容,因为瑕疵品会被丢弃。
暑期辅导的最后一门课,老师说要带我们这群营养过剩的幽魂玩水火箭。大家背起书包往学校中庭的方向移动。这时老师把落在人群后头的我叫住,劝导我不要再跟以前的朋友往来,应该积极融入现在的培养皿班级,因为以前的朋友现在处于右手边的畜生道,跟我是不同的世界。
“多跟现在班上的同学相处嘛!”
“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我好像是错误的。
太阳开始向下坠。
解说完水火箭的使用步骤后,大家就分组自由活动。我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每一组的宝特瓶试图飞上天的壮举,好像想要碰触到太阳般,奔射向不同的轨道。有时秋风强劲,一下子就被吹歪,偏离了原本的航道,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朝着太阳更靠近一些。
全班轮完,只剩下我还没有操作过。老师好心地将我叫到前头,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发射水火箭的首次演出。火箭发射,被空气挤压而排出的美好水花溅湿了制服裙的下摆,它持续地上升,脱离了干枯而无菌的幽灵母体,与这些培养皿安全又重复的隔离政策背道而驰,它竟然画出了一道抛物线,拥有完美的、独一无二的弧度,在它自己的轨道上飞射而去。就在到达抛物线的最高点时,它碰到太阳了,虽然是即将要西沉的状态,但是,它碰到了。
我感觉很干爽,心里空空的。
海底日照量
一路弯上去,什么都没有,除了风之外。
这种时刻很尴尬,天色未明,全世界还是一片深蓝,但是街灯已经熄灭了,整条上山的羊肠小道只有我穿的红色外套在燃烧。台风前夕的清晨,风倒是吹得很狂放,平日习于从四面八方步上朝圣道路、拥挤地健行的鱼群,现在全都不见了,在这种阴暗的清晨,显然没有一尾想游出来。就只有我,随着浪潮,一波一波地被推向远方,想要去看太阳。
踩下的脚步软软的,没有太多的真实感,所有能做的只是随波逐流。从什么时候开始,海水不知不觉地填注我的时空,一举一动变成了不合时宜的缓慢划水,声音从外界被隔离出去,抗拒外在焦躁的快速,或许我只是想要按照自我的速度好好生长。
所以我走进了海里,这是我贫瘠的不灵光的脑袋推演出的唯一的方式。
出生的时候明明没有附带说明书,但是世界总是一视同仁地以罐头加工的规格将我们包装出厂,排排站被摆上了输送带。一直以来都渴望拥有瑕疵让我被生产线检验为不合格,然后被丢出输送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冷冷的金属包装内里的腐败因子却一直没被发现。于是有一天我只好生病,让病菌爬上了我的表皮。用了这么浅薄的策略,终于,在输送过程中我被一脚踢进了贴有瑕疵品标签的箱子里。我带着空空的书包自己去到海边,都想好了,鞋子袜子要怎么摆,一切都很简单,只要走进去就行了。
但是有人在钓鱼,也有人拿着望远镜在看候鸟,更有人浪漫地手牵手在捡贝壳,怎么走进去?有一个小男孩在放风筝,红色的鱼飞得好高,线拉得好长,握住线头的手好小,表情很开心。我像是离群索居在深海里的生物,海底的日照量仿如这根风筝线般的细弱,即使如此,它还是可以握在手里,一丝尚存。我突然想要依靠这个,重新生长一次。
远方的沉重云层很朦胧地透出阳光,原本深蓝的天空开始渗出粉橘的色泽。我被汹涌的海浪静静地推向太阳升起的边界。常常看不到太阳,也不知道缓慢的逐日方式会不会因为日照过少而不适生存,但是我不要剧烈而直接的光线曝晒,也不要大步大步、无法迟疑的陆上追逐。腐败的病菌在海底释放出来,没有人在意,也不会变成污染源。它们是养分,在包围着我。我在做追寻的习题,于是每天都是一种练习,每天都渴望得到阳光而自我进化,虽然常常一切都很平静,一切都没有发生。但是健行的稀疏人群此刻开始从我的身后超越而去。每天从黑暗里苏醒,然后朝着日出的方向,一点点地重复、修改逐日的练习,我们安静地走,偶尔停顿,我们想以此度日。
老师的话,我一直都记得。
(暖冰摘自《台港文学选刊》2011年第4期,丘玮图)
(作者:(台湾)杨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