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百合的春天

1
　　
　　他叫丁白河，是丁家3个院里唯一的男丁。此前，丁家的另外两个媳妇已为丁家生了5胎女儿，每一声呱呱坠地的啼哭都气得爷爷几天吃不下饭去，直到长得肥头大耳的他的出现，爷爷才如获至宝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村里人都叫他白河，只有我叫他百合，他的一张嘴每天不停地吃啊吃，一张一合的样子像极了百合花的喇叭花口儿。
　　大家都说，他的胖根本就是爷爷惯的，从小家里只要有好吃的，他就可以敞开口儿地吃。以致只比我大4岁的他，体重却是我的一倍还拐弯儿。
　　整个童年，我一直不遗余力地做着两件事：嘴馋时，将有限的马屁集中火力都拍在他的身上。嘴不馋时，就将因嫉妒而生的暗鬼转变成阳光下的嘲讽与挖苦。
　　曾经，私下里，胖百合一脸憧憬地对我说，他这辈子最大的理想是当一名大学老师。
　　他的话让我的嘴撇得几乎达到了把脸一分为二的危险程度，我说，胖子，你能想象一头猪站在讲台上会是什么样子吗?
　　说完，我撒腿就跑。
　　那时村里地少，父亲东挪西借，花10多万块钱买了辆大货车自己跑运输，家里虽不是财源滚滚，但债务却一天天的减少，并且父亲还利用跑省城的机会给家里添了彩电冰箱，日子在村里也算数一数二的。于是，借了胖百合的光，我也过超了有肉吃有零钱花的日子。
　　然而，美好的生活总是那么短暂，就在一天下午，一切幸福戛然而止。
　　那年冬天，父亲去山西拉煤，由于疲劳驾驶，车翻下了山梁，从此父亲再也没能站起来。
　　父亲出车祸的第二天，院子里突然挤满了人，一小部分人是来慰问的，更多的则是听到了消息跑来讨债的。一向身高马大、说话洪钟亮嗓的爷爷忽然就矮了下去，不停地给这个那个的倒水递烟。
　　那天中午，和父亲一起长大，平时和父亲好得像亲兄弟似的曹贵把一张纸塞到母亲手里，低低地说：“大嫂子啊，三刚买车时从我那拿了2000块钱，这钱呢，我也不要了，我家喜凤儿很早就想买台电视机来着，我看你家这电视也不怎么看……”
　　曹贵开了个头儿，人们便如梦初醒般纷纷掂量着手里的欠条管母亲要这要那，任爷爷好话说尽亦无济于事。
　　爷爷气得只嚷了两嗓子便晕倒在地上，母亲吓得不知所措，我坐在爷爷身边更是吓得哇哇大哭，只剩下了会喊爸。
　　突然，有人一阵风儿似的冲进了厨房，等我看清是胖百合时。他已经抄了一把菜刀拦在了太门口儿，胖百合瞪着猩红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叔叔大爷们，父债子偿。和老丁家有点情分的，把东西给我撂下，我爸欠你们的，我还。3年还不完5年，5年还不完我还一辈子……”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了。原来长得像弥勒佛似的胖百合凶起来竟然如此的吓人。
　　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我把胖百合当成了英雄。
　　家是保住了，生活却从此一落千丈。那时，胖百合读高三，在学校里住校。我读初二，已经值得不再乱花钱，并且一放学便知道照顾父亲或是帮爷爷和母亲下地干活儿。
　　夏末的一天，我和胖百合与母亲一起，在田里给玉米施肥，突然，二娘风风火火地跑了来，远远地，直着嗓子喊：“白河他娘，快回去，家里出事了。”
　　是父亲。
　　那天，胖百合的班主任气呼呼地到家里来找他，父亲问是怎么回事，老师说，高考的分数下来了，一向学习很好的胖百合最后考的那科竟然没及格，老师不相信，专门跑去教育局找人查了他的试卷，发现胖百合的卷子上所有的选择题竟然没有一道是对的，而且让人奇怪的是，如果把答案依次向上提一下，所有的答案又都是对的。
　　班主任疾风暴雨般的盛怒之后，见父亲一言不发，忽然就明白了什么。班主任走过来，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低低地说了一句：老丁，你生了个好儿子啊。
　　班主任老师走后不久，二伯过来借锄，意外地发现父亲用他仅剩的一只手，推翻了轮椅，把自己吊在了院子里的那棵枣树上。二伯吓得一边抱住父亲，一边大喊着“来人哪，救命啊”。
　　被救过来的父亲像受了刺激般只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我是个废人，别让我再拖累孩子们了。”
　　胖百合跪在床边，哭着对父亲说：“爸，我知道我错了，可你不能抛下我和妹妹不管啊……”
　　
　　2
　　
　　初秋，胖百合和村里的其他几个人南下去了深圳，成为千千万万个城市建筑大军中的一员。他一次次地给家里写信，说在深圳混得不错，并不停地往家里寄钱。
　　转年，我考上了高中，去了离家三十多公里的县城读书，那是胖百合读书的地方。
　　初冬的一个周末，我一回到宿舍，便看到了我床上放着一件淡绿的羽绒服和一大包零食。翻开羽绒服，里面有张纸条，上面是一行清晰的小字：“馋嘴的丫头，不知羽绒服你是不是喜欢，但我相信，这些零食你肯定喜欢，记着。欠我一顿马屁啊!”
　　我瞬间便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急切地问舍友吴晓梅那人还说什么了没有。室友说，那人看上去挺关心你啊，不停地问这问那的。
　　我说，那是我哥。室友忽然就瞪大了眼睛，说，不会吧，你不是说你哥只有19岁，又白又胖么，可那个人看上去得有30岁了，又黑又瘦的。
　　我的泪，刹那间成河。
　　春天到来的时候，胖百合去了北京，在爷爷一个远房表亲开的饭店里干了两年，我去北京读大学时，他便不干了，在师大旁边开了一家小饭馆，由于他面善，人又大方，生意竟一天天地红火起来。
　　生活安定了，爷爷便张罗着要抱重孙子，母亲托人给他说媒，被他拒绝了，他不想这么早结婚。直到爷爷快不行了，他才领了一个女孩儿回去。那是他花500块钱，在网上雇了个临时的女朋友。
　　送走了爷爷，胖百合把家里的猪都处理掉，把爸妈接到了北京。彼时，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开了连锁的分店，在北京买了房子，爸爸妈妈真正过起了城里人的生活。
　　
　　3
　　
　　2009年7月，我早已毕业结婚生子，而已是“29岁高龄”的胖百合竟然做了件让所有人跌破眼镜的事。
　　那天，快递公司送来了一份快件。收信人是胖百合，寄信人一栏里，清晰地写着首都师范大学几个大字。
　　一头雾水地撕开信。我的嘴瞬间便成了O型：信封里装着的，竟然是一张入学通知书。
　　直到此时我才忽然想到，胖百合为什么要选择在这条街上开他的餐馆，这所他每天都能看到的大学，是他11年前高考选择的第一志愿啊!
　　那天，一家人都喝多了，胖百合弯曲着中指敲着我的头，一脸得意地说：“怎么样，小妞儿，这会儿还敢说你哥的脖子上长的是颗猪头么?”
　　父亲醉眼迷离地拍着胖百合的背，笑着笑着，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
　　而在心底，我默默地祝福着，祝福我的胖百合的生命从此生生不息，枝繁叶茂。
（作者：朱 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