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是绿茸茸的浓郁的青草香。田埂两旁,淡紫色的蚕豆花开了。每天早起,天边还是不透明的黛青色,我们就到两隔壁学小公鸡喔喔打鸣,呼朋唤友结伴上学。蚕豆花似的灯火立即噗噗地在火柴梗上跳出来,伙伴们一个个从床上鱼跃而起,不一会儿,七八十几人歪瓜裂枣般鱼贯走上田埂,麻雀一样喳喳,我们上学去了。
蚕豆是鹅老师种的。他教我们数学。田在学校附近,他顺便在田埂旁种了密密的蚕豆。有人朝着蚕豆棵撒一泡尿一有人摘下一片大叶子对着不远处的天空呜呜吹。有时,我们走在干涸的水沟里,采摘青青的豆荚子。掳到舌头下,当作了我们无比热爱的零食。
鹅老师,他不姓鹅,姓宗,大名宗夕龙,民办教师。我们村校里的老师,不是民办就是代课性质,村里自产自销。常常是赤脚从地头回来,套上鞋子,拿起本书,赤脚黄泥郎就变成了教书先生。
记得他有两只大眼睛,但是实在不能说“美”,像青蛙的眼睛,凸着,还真的可以和青蛙一比。上课时,眼皮底下的人在干什么,他一概不知,可是后面靠墙的,四处角落里的,你就是抓一下痒,他都能兔子似的蹦到你面前把你逮住。
记得他逮住的总是我。把上课的捣乱分子——我,拽到教室外面,然后关门大吉,眼不见为净。其他,我就记不大清楚了。对了,我记得他的脸涨得红红的,还有,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就像愤怒的鹅。就此,他被我这个调皮鬼称呼为“鹅老师”、“鹅头老师”。我叫他鹅老师的时候,大家就笑,捧着肚子笑,学鹅的动作。
那时我读四年级,稍作懂事的孩子突然有了自尊心这类麻烦的东西。绞尽脑汁和他对着干。
鹅老师上课是照本宣读,布置的作业也都能在书上找到。他每天要讲哪道例题、几道课后作业,都被我算计得一清二楚。他讲课时,我就偷做作业,他讲什么我充耳不闻。往往是我正入神,他一个箭步百米冲刺到我面前,抢我作业本,我不给,兜进怀里。他没辙,改为拽我胳膊。我抱住课桌,他拖课桌,头往后仰,再仰,眼睛闭得紧紧的。使力。在那当儿我的手便突然松了,那边跟拔河似的一边倒,几个踉跄都收不住脚,他差点倒栽葱。教室里哄堂大笑。
有时候,闲着无聊,我和同学对扔石子,吐口水,做鬼脸,传纸条,或者趁鹅老师板书时下位子拍某人脑瓜,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鹅老师却立马发觉。有了上次的经验,他只是拽我的胳膊,绝不拖课桌。他把我拽到哪儿,我就抱住谁的桌子不放,这样小猫钓鱼般拖累一排桌子东倒西歪。笑得大家差点儿岔气。
胜利者自然是鹅老师。不过,我才不站在他指定的墙角下。只要不是雨天,我撒腿就跑。学校门前是露天操场,一旁,是一条小河的支流,水花扑棱棱扇动洁白的翅膀。河西边,就是我们上学走的大田埂,周围,镶嵌着大片大片碧绿或者金黄的田野。
从我们的教室探头,眼睛不用往右或者往左,直直看,就看到了鹅老师那生机勃勃的稻田和自留地。课一讲完,我们簌簌写着字,老师便会不由自主地把长脖子伸得更长,直勾勾打量着那些田地,眼睛里流转的光泽无比湿润妩媚。
我不知道没有一刻不折腾的我离开教室后,鹅老师的课是不是上得顺畅了?但是我似乎很期盼每一天的数学课:一番短兵相接后,假装败阵,大步流星出教室,跑到鹅老师地里去。有时候拔下一把青苗,当哨子吹,有时候追着蝴蝶看稀奇:水稻色的蝴蝶旁若无人地停顿在空中。你望着它,它望着你。有时摘下黄瓜花,做帽子;有时候采了梨瓜使劲啃,有时候还捉蛇。每次,鹅老师只能气咻咻朝我干瞪眼。
我那时候一点不怕蛇。记得一天我和亚芬、梅芬三人拿只蛇皮袋,到地里提了好几条蛇。我把蛇袋子塞到鹅老师办公桌里。忐忑了几天,竟没见任何风吹草动……
但是另一次却不走运了。说出来有点不光彩。期中考卷,是钢板蜡纸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过后,蜡纸扔一边没人理会,我却上心了。照道理我是不该在乎那几个分数的啊。是在中午吃过饭后,办公室门洞开,废蜡纸就顺手牵羊到了我手里。按捺不住告诉了亚芬、梅芬。之后,我破天荒考了个100分。要知道以前我顶多拿个80分就了不得了。鹅老师接连几堂课没有驱逐我,看我的眼光像看他的庄稼一样妩媚带着水光。可是没有几天,他就重新咬牙切齿了。
原来是亚芬和梅芬出卖了我。这两个叛徒,因为自己没有考好,就报告了老师。鹅老师发了一通火,大概也想不出其他处理我的办法,他只能哼哼唧唧重新刻了一阵钢板蜡纸,重考了一次。难道是天要助我?我又考了个满分!
不知道为什么,考了两个满分后,我像喝酒上了瘾,特别想有第三个第四个100分。是特别想再看到鹅老师看我时带水波的眼光吧。我的想法使我每一天都既兴奋又忐忑。终于,有一天,亚芬无意中向我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她的姐姐亚芳,有一本习题集,鹅老师每次出的考题,都是照搬上面的题目。我听了,全身都沸腾了。亚芬把我带到她家,把那本书翻得哗啦啦地响。响得我目瞪口呆。我像牛一样喘着粗气问亚芬想不想考好一点,她点头。我们马上成立同盟军,她借书给我,我教她做题。
那本掉了封面的书突然变得意义非凡。它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是阿里巴巴的宝藏。不偏不倚正好砸中我这个傻瓜,啊!幸福得快要晕过去的傻瓜啊。我着了迷似的抄啊算啊,恨不得生吞活剥。每天晚上灯里的煤油都要耗掉许多,第二天鼻孔像两口露天煤矿。
后来,鹅老师不教我们了。更多的比鹅老师有趣能干的老师走进我们的生活,又迅速从我们的生活里一一撤出。像记忆中的田埂:消失。再后来,我从那个学校走出去,走得远远的,极不情愿地读了师范,戏剧性地成了一名教师……
一晃二十五六年过去了啊。鹅老师,淡忘了。于我忙碌平庸的生活而言,他,再不重要了。
前几天回家,母亲突然说道:鹅老师,老死了,79岁,也算顺头路。
开始并没有什么感觉,后来茫然若有所失,觉得心的一角隐痛:没有尽头的田埂,绿油油的稻田,青青的豆荚,黄澄澄的梨瓜,木头框子算盘,还有那本不可言说的习题集,许多不相关的事物,一一在记忆里飘浮了起来。仿佛我丢失太久已经不再怀想的宝贝,随着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纷沓而至……洁白浪花乍起,满天都是……耀眼地击打着我的眼睛。我痛得想哭,是失去亲人后再不能复得的剧痛。
(作者:宗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