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晶晶动身去美国上大学的一天,对于她与她的民工父母,对于作为她的养育者、监护人的朱虹与我,都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喜庆日子。
对于她与她的父母来说,这好像有点像一个“灰姑娘”的故事。她的北上打工的父母在北京有了她,正遇见了自己的儿孙都不在身边的老知识分子夫妇,于是,她自然就成了这个“书香门第”的小孙女,成为“养育”的对象、“监护”的对象,成为老夫妇的专项“希望工程”。
她在北京先后在两个重点中学念完了初中与高中,成绩优良,特别是英文,得朱虹之真传,听、说、读、写四种能力均甚为出色。但她无法改变外地民工孩子的身份,在北京没有资格参加高考,回原籍去考又另有一些困难,眼见前途艰难,只好另谋出路。
于是,在老奶奶朱虹的指点与辅导之下,向一连串美国大学递交了入学申请。她既要完成重点高中沉重的学习任务,又要应付美国大学安排的种种考查与面试,在两条战线上进行艰苦的拼搏,往往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
经过将近一年的奋斗,她总算拿出了相当漂亮的中学成绩单,又以出色的英语能力在各种应试(托福、SAT、面试等等)中表现得可圈可点,终于她得到了波士顿大学等四所美国大学的录取,最后,她选择到美国东部一个风景优美的城市上一所条件优越的大学。
对于这对老夫妇而言,这一天则包含着五味杂陈的人生体验。
首先,这一天是他们作为普通人“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之情,17年以来日积月累的结果。从这个女婴诞生在他们家的第一天起,她不哭不闹、文文静静的性情,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小模样就深得老夫妇的怜爱,他们从内心里把她当做了自己的小孙女。
童年时代,她围着奶奶的座椅转来转去,嬉戏撒娇,听奶奶讲故事,跟奶奶学讲英文。跟爷爷学背唐诗,常爬上爷爷的书桌、顽皮地抢走他的钢笔,或者爬上他的膝盖,抓走他的眼镜……
她童年的每一天都是在爷爷奶奶亲切的关爱中度过的,自己的儿孙都不在身边的“空巢”老人,则是在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孙女所构成的“准天伦之乐”中度过了温馨的时光……
这一天对于老知识分子夫妇也是多年的心愿初步得到实现的一天,这个心愿说来简单,那就是要使得这个“民工子女”能受到良好的教育,有个好于自己父母的人生出路。
老两口深知他们这个心愿虽然很朴素,但要实现起来却“难于上青天”,关键就在于她这个民工之女没有“北京身份”。老太太情急生智、挖空心思,想出了一个正式收养她为小孙女的“捷径”。于是,打报告、写申请、开证明、托人情、全情投入、忙活了大半年,最后却无果而终、碰壁而归……
剩下来的,老两口只有尽其所能在小孙女的优质教育上下工夫了,先后设法让她进入了两个重点中学。这谈何容易!要把一个没有京城户口的民工子女送入北京本地孩子趋之若鹜的名校,除了她本人的成绩过硬外,更需要老两口跑腿、找门路以及干各种费神费劲费口舌的活,当然,还绕不开众所周知、约定俗成的赞助费……
接下来,又开始了小孙女的英语培训工程,奶奶给她买了大量的英文光盘,让她十次百次地反复看与听,并且祖孙二人之间一直坚持以英文交谈对话,不论是在商店还是在公共汽车上,因此,她的英文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也许,早在这个过程启动之初,老太太就有把小孙女送出国的心愿,因为她毕竟曾经成功地把自己的一个女儿与一个儿子送进了美国的名校……
就这样,老两口从将近古稀之年的时候起,就开始了跟小孙女民工子弟命运较劲的马拉松长跑,老太太更是辛苦,她为此跑跑颠颠得更多,为了规划小孙女的出国道路,为了给她的英语开小灶,为了指导她的出国申请以及应试,往往带着小丫头一道工作到深夜或凌晨……
这是一家人十几年努力的结果,是“这个专项希望工程的一个阶段性成果”,虽然,前方的路还很长,还需要作出很大的努力,也许还要作更多一些的付出。但不论怎样,小丫头动身出国的日子,仍然是这个非血缘亲属关系的一家人的欢乐节日。
到了动身出发的那天,爷爷早就租定了一辆往返机场的专车。小凤凰要飞了,不满18岁的她穿一件玫瑰红的T恤,一条牛仔裤,更显身材高俊。长发垂肩,清秀的脸上架着一副精巧的淡蓝色眼镜,阳光而帅气。
本要全家出动,遗憾的是只缺了美国求学之路的总导演老奶奶,她解决了这个小孙女上学与出国的各种手续后,又风尘仆仆赶到自己的女儿家去为三个混血儿外孙女补习与督学,好在她老人家把晶晶动身的大大小小的事务都事先安排好了,包括着装配备与路费花销……何况,翅膀已经初长硬的小凤凰并不特别看重全家到机场送行这个场面,她说:“你们用不着送我去机场,我一个人在路上可以思考问题!”口气不小!小丫头已经人模人样、特立独行了!但对于老爷爷来说,送行一举是多年来所期盼的,实带有某种仪式的意义,即便身体不好,也是决不能免掉的。
在去机场的路上,大家的话语不多,小凤凰不是要自己静一静、思考思考吗?长辈惜别的话、叮嘱的话早已说过多少次了,再说,岂不唆?
首都机场的新航站楼,气魄宏伟。爷爷与父母都以为在长达一两个小时的候机时间里,可以再和小丫头在一起待上若干温馨的时刻,可是,小丫头却催促他们打道回府了,理由是“我想一个人在机场里转一转”。
显然,长辈们想尽可能延长与小丫头待在一起的时刻,而小丫头却急于品尝自己一个人潇洒上路的乐趣,就像羽翼已丰的小鸟急不可待地要展翅单飞。两方面的愿望都很强烈,都很执著。结果,小丫头总算尊重长辈的愿望,通情达理又多待了一会儿,但最后仍是按不下急性子,决定提前入关。
入关口的那头,是一条阔大漫长的通道,起先逐渐隆起,在远处则缓缓下倾,缓缓下倾,以至消失在视线之外,从入关口看去,远远就像一条地平线。但见小丫头俊秀的身姿,背着行囊,飘着长发,直奔前方,没有回头,没有挥手,更没有喊话,逐渐消失在那地平线之下,那里肯定是一个电动转梯把入关者输送到下方的候机室里去了……
在回家的路上,晶晶的父亲说了一句“小丫头连头都没有回”,似乎不无感慨。老爷子当然早就注意到了小丫头的这个细节,他心里却有自己的解释:她肯定是专注于自己脚下的路面,专注于眼前那个倾斜的地平线,开始沉醉于自己单飞独行的最初感觉里,她是在开步走自己的路,一开始就把前方每一步路视为新鲜而非畏途,只顾得上往前走、往前走,不流连于告别的感伤,这对于她作为90后的一个小奋斗者、一个小行者来说是有益的……
出租车把老爷子送回了家,他塞给司机朋友一个整数,说:“请你千万不要跟我客气,因为今天是我们全家大喜的日子!”
(张悦摘自2009年10月17日
《文汇报》)
(作者:柳鸣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