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来当农妇,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在我们的那个村庄和附近的一些村庄,生活着许多农妇。她们红脸膛,大脸盘,手脚粗壮有力,头发里有麦秸或糠,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劳作着,就似物理书上所说的那种永动机——世上没有永动机,但却有永动机似的农妇。
我们村的女娃们,由于将来注定要在本村或本村以外的村庄当农妇,所以,少女时代的烦忧多感极易消逝,像傍晚的雷雨,只那一阵就过去了,而后是结婚嫁人,是无穷无尽的农妇时光。
喜庆的锣鼓敲响,闹心的唢呐吹响,发育成熟的女娃就要踩着锣鼓点进入夫君家。夫君家也是一家农民,有熟悉的猪羊需要去喂,有熟悉的灶台需要她们去伺弄,因而,她就自然而自得,不会啼哭失去娘家的温暖,也不会哀叹夫君家的生活艰辛。
女娃们婚后要紧的是生活,而不是浪漫,所以,夫君选女娃也大概是相似的眼光:要性情温顺一点的,要手脚有力气而且勤快的,模样不一定漂亮但肯吃苦干活,吃饭不挑拣而且粗粮细粮都能咽下,十指不一定“纤纤”,但拿针走线干得来——这样的“选美”标准就苦了那些模样清秀、杨柳细腰的女娃们,这样的女娃勉强被一户婆家容纳,也会满腔怨言:唉,娶一个贴到墙上的美人,以后的生活有得苦呢。
女娃们一旦进入夫君家,就得立即给夫君家带来变化,炕上的席子要光,院子里地面要净,一日三餐灶火要准点,大人孩子穿衣要熨帖。如果一户农民娶了新媳妇,家中还像过去软不塌塌,村邻们就会叹气:唉,这户算是完啦,进了新人还是过去灰眉土脸的样儿呀。
男性的农人干的是有数量的活计。农忙时他们流汗受罪,农闲时他们聚众聊天拉呱儿,喝酒闹事,给四平八稳的生活带来一些波澜。而农妇则不然,她们是永动机,得全天候发动,一刻也不能停歇。在田地里,她们与夫君干着同样的活计,回家还要洗衣做饭,照顾公婆和孩子,公婆脸上阳光灿烂,她们就笑一笑,否则就低眉顺眼,一个劲地干活,手不停,脚不闲,但嘴不能多说。祸从嘴出,是出闺娘家时,娘拉着手给她们上的最重要一课。
一年中收麦和收秋是最忙的季节,也是考验农妇“实力”的季节,这段时间,农活安排得像打仗一样,生活的一切进入倒计时,收割、打场、耕耙……一环扣一环,一码紧一码,直到平展展的镜面似的田地中拱出了绿生生的玉米苗,才能坐在田头出匀一口气。
一年中最苦的也是麦收季节。火辣辣的五月,大地像个大烤盘,太阳往大地上落火。城里人可以躲在房里开电扇或空调纳凉,乡下人可不行,大片的麦田又不能搬进电扇房或空调屋里,所以,只能裸裸地暴在阳光下,汗水从他们暴出青筋的额头上涌出。阳光也晒红晒黑了农妇们的皮肤,使她们不再细皮嫩肉。因此,她们就十分地喜爱孩子,尤其是那些女娃,女娃们细皮嫩肉的,就是她们待嫁闺中的模样。
时光匆匆,农妇们渐渐进入老境,也渐渐熬至“享受”的份儿上,不用再下地,只在家中干一些能干的事。她们额头的皱纹加深,头发花白,被儿子的孩子们喊作奶奶,孙子给她捶背,孙女给她倒茶,这是农妇一生中最惬意的时间。虽然,农妇还思挂着田地里那一垄垄玉米和一垄垄麦子,惦挂着要灭虫锄草,但也只是惦挂而已,儿孙们不再允许农妇去下田干活,怕受邻里耻笑。
大多数农妇一辈子干活,倒也体格健壮,不会得那些富贵病。人至极年,大多无疾而终。人将离时,往往有些预感,就一反常态,唠唠叨叨向儿孙,尤其向儿媳妇讲自己当年的事体,话多绕口,故事也相似,孙辈们听不上几句,哗啦,鸟一样飞到外面去了。只有儿媳极不情愿地听她重复唠叨,直到有一天早上,早饭也不出来吃,儿媳进屋去唤她,却也唤不醒,才知农妇已驾鹤西去了。
料理完农妇的后事,儿子们也会想娘。老大往往会说:“咱娘虽受一辈子苦,但是过了咱们这么一大家子人,也没白活哩。”其他儿子附和着。
农妇躺在田地里的坟墓下,不会听到儿子们的交谈,如果听到,也一样会认为自己在人世没有白活。
(闫嫣摘自《散文》
2010年第3期,刘玉兰图)
(作者:王克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