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小时工阿芝又来为我住处打扫卫生,我说起临街嫌吵,想加装一层隔音窗的事,她扬起头说:“那还不简单,让我弟弟阿虎来给你装好啦,包你满意,价钱公道!”我们就约定一周后的今天下午,她跟她弟弟一起来给我的窗户量尺寸。
阿芝按时来了,她弟弟却没有一起来,阿芝说她弟弟生意很好,现在正在另一家安装,很快就完活,半个钟头后一定到我这边来。阿芝一边收拾屋子,我一边跟她闲聊。说起她弟弟阿虎,有文化,念到高中毕业呢,所以到北京发展得很好,先是给人家当制作安装塑钢窗的小工,现在自己当小老板,租了门面房,生意很红火;阿虎闲了就读书,口碑好,装了这家介绍到那家,家家满意。
谁知说着说着,阿芝挺直腰肢略事休息,却叹口气说:“唉,那时候啊,我总盼他得病,盼他腿摔断了一百天才好净!”这让我大吃一惊。
正想跟阿芝问个究竟,门铃响,阿虎到。一位虎虎有生气的小伙子,出现在眼前。
阿虎细心地量完了尺寸,跟我商定好价格和上门安装的时间,阿芝也把卫生打扫完了。我就说,如果他们下面没有事情等着急办,请坐下,大家剥橘子吃,稍微聊一会儿。我说看他们姐弟二人很友好的样子,可是阿芝的话却古怪,说什么盼弟弟生病,甚至盼弟弟腿摔断了养一百天⋯⋯阿虎说:“是呀,那时候,我愿意为阿姊得病,愿意爬树再摔断腿,好让阿姊高兴!”这对姐弟,让我彻底糊涂了。
后来姐弟俩一五一十跟我讲起二十几年前的事,我才明白。他们家乡,按大区域论,绝非穷乡僻壤,但是具体到某些边边角角的地方,比如他们那个村,直到现在,也还比较穷。
阿芝所以叫阿芝,其实是长到六七岁,家里大人还没给她取名字,她懂事以后,就听父母叫她姊姊,意思跟招弟差不多,她也果然招来了弟弟。村里有位老爷爷,据说最有学问,能读古书,知道古书里最重要的四个字是“之乎者也”,就来给他们姐弟都取了名字,姐姐叫董之,弟弟叫董乎,如果再有超生的,则可以叫董者、董也。有了儿子,父母也就不再生育。上户口的时候,户籍警建议,姐姐叫董芝,弟弟叫董虎,当然同意,因为他们乡里管姐姐都叫做姊姊,董芝就是董家姊姊的意思嘛,而董虎确实属虎。
那时乡里有很多人家不让女孩子上学,只让男孩子去上学。董芝到了上学的年龄,就正式帮父母干农活了。董虎却满了六岁就去了学堂。那时候,学校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如果有哪个学生病了,那么,允许他们家里别的孩子,去替他上课。一般替人上课的,多是姊姊,因此,替课阿姊,也就成了他们那个乡里人人听到无需解释的一种角色。
阿芝回忆,她第一次当替课阿姊,是阿虎上三年级的时候,因为贪吃山豆——就是野生的无柄樱桃——拉了两天肚子,她背上阿虎的书包,去了学校,坐到阿虎的座位上,她用手摸那坑凹不齐的课桌桌面,心里仿佛揣了块热糕,老师讲的她一点儿也听不懂,可是她努力地含着一包眼泪听呀听⋯⋯
到董虎上五年级的时候,因为爬到老高的杨树上去掏鸟窝,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摔得小腿骨折,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能上学,阿芝就去当了足足一百天的替课阿姊!那是替课的第九十三天,老师提问,阿芝第一次高高地举起了胳膊,老师和全体同学的眼光都集中到她的身上,老师迟疑了一下,让她起立回答,她大声地答了出来——错了,可是老师、同学谁也没有笑话她⋯⋯讲到这个细节,我眼前的阿芝低眉微笑,阿虎的眼睛却湿润了,赶忙把头别向一边⋯⋯
两姐弟告辞走了。想到他们说起现在他们那里发生了很多好的变化,但是替课阿姊仍未绝迹,仍有新的文盲、半文盲出现,心里有些发堵。但是又想起阿芝说起,她和进城的农民工丈夫,把自己的女儿送进了大学,如今不止她一个替课阿姊发誓要让下一代女娃儿受好的教育⋯⋯
当阿虎说出一句“现在大学毕业工作不好找”时,阿芝望他的那个眼神,更深深地撞击着我的心扉,那眼神里意味太多,应是当年她作为替课阿姊,在课堂里高举胳膊的那种迎向命运的勇敢与自信的延伸吧⋯⋯想到这些,我又心意大畅。
(赵琪玉摘自2010年2月7日
《今晚报》,胡博综图)
(作者:刘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