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在沙漠中自由自在地吃草,我和叶赛尔坐在一根木头上抽莫合烟。
我们俩闲聊起骆驼的事情。说着说着,便说到了骆驼的死。我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叶赛尔,居然经历了那么多的关于骆驼死亡的事情。
先写他告诉我的一峰病死的骆驼的故事。我曾在一文中写过,骆驼在受伤后会躲在一个不被人发现的地方养伤,养好伤后才会露面。由此我们知道,骆驼只要有力气挪动身躯,哪怕伤口再疼,流再多的血,也还是可以践行躲避养伤这一精神旨要的。
叶赛尔说,那峰骆驼真的很奇怪,说不行就不行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用痛苦的眼睛望着人们,似乎乞求有谁能救它。大家猜想,它可能得什么病了。每年夏天外出放牧,实际上无医也无药,谁的牲畜要是得病了,就只能听天由命。但长眉驼现在已属于稀少动物了,所以叶赛尔还是想办法要救活它。于是捎话,打电话,终于弄来药给它喂进了嘴里。
第二天,它有了好转,眼睛里不再有那么多的痛苦了。它想挣扎着往前爬一点,但没有成功。没想到,过了一夜它便不行了。早晨人们发现它趴在地上不动,过去仔细一看,已经死了。它可能是半夜死的,有蚂蚁从鼻孔中出出进进,看着让人骇然。
它趴在那里,像一座倒了的山。平时,它迈着稳健的步伐在沙漠中行走,临死前,想再往前爬一点,都没能如愿。一峰高大的骆驼倒下后,就这样让人看着伤心。
去年,有两峰骆驼从山上摔下来摔死了。那是叶赛尔看到的骆驼最凄惨的一幕。
那天,叶赛尔本不想让骆驼到山坡上去吃草,但山坡的另一端比较平坦,它们吃着草。不知不觉就到了山坡上。山坡的一端平坦,另一端必然陡峭,等它们意识到危险时,它们实际上已经站在了陡坡边上,下面的陡坡上乱石密布,无任何动物涉过的足迹。叶赛尔着急地唤它们从来路返回,但它们已经慌了,一峰挤一峰,在陡坡边上乱成一团。有一峰骆驼一蹄子踩空,庞大的身躯顿时像一个皮球一样向坡下滚去,陡坡上的石头一次次将它的身子碰得起起落落。可以看得出,它也想挣扎着站起来,但它的身子太过于沉重,向下摔出的惯性太大,它实际上已无力控制自己了。最后,它“咣”的一声掉在了坡底,被它连带下来的几块石头也都捧出了声响。
它被摔得嘴里和鼻子里都是血,眼睛颤抖着,越来越无力地闭上了。叶赛尔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坏了,跑过去用手摇骆驼的头,希望它能从地上爬起来。但它嘴一张,“噗”的一声吐出一团黑血后,就再也不动弹了。
叶赛尔抱着它的头哽咽着说,你太大了,你太大了……你要是像一只羊一样多好。他在这个地方已经历过一次牲畜被摔的事情了。有一次,他的一只羊也从这个陡坡上摔了下来,摔到坡底,但它爬起来只是颇为疑惑地向四周望了望,就又去草地上吃草了。
几年前的一个冬天,一位牧民的一峰母驼下了两只小驼。它带它们出去寻找草吃。其实,冬天的沙漠中没有草,母驼带小驼出去,也就是从冻土中扯出几根草根,喂到小驼的嘴里。它们出去一般都不会走远,主人也便放心地让它们去了。
黄昏,起了暴风雪,天地很快成一片灰暗。母驼和两只小驼迷路了,它们原以为向着家的方向在走,实际上却越走越远。半夜,母驼为了保护小驼,在一棵大树下卧下,将两只小驼护在腹间,然后任大雪一层又一层落下。那是一场几十年不遇的暴风雪,天气冷到了零下四十多摄氏度,而地上的积雪也有一米多厚。风在恣肆,像是天地间有无数个恶魔在吼叫。
那一夜间,母驼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护着两只小驼。它身上的雪越积越厚,寒冷像刀子一样刺人了它的体内。但它仍然一动不动,两只小驼已经熟睡了,它用两条前腿和腹部为它们撑起了一个温暖的卧床。
第二天中午,暴风雪才停了。人们在茫茫雪野中寻找它们,直到下午才找到了那峰母驼和两只小驼。母驼已经死了,两只小驼围着它在哀号。风已经停了,但它们的哀号仍像风一样在雪野中飘荡。
沙漠虽然干旱,但在沙丘中间却总有小河或海子,牧民每年放牧的首选,其实也就是这些小河或海子,有了水也就有了生活最起码的保障。
但有一年却发生了奇怪的现象,牧民们进入沙漠牧场后,却到处都找不到小河或海子。水莫名其妙地干了。没有水,人和牲畜便都无法存活,牧民们于是决定向别处迁徙。但转了好几个地方,却看到的是同样的境况——没有水。人绝望了,牲畜们发出嘶哑的哀号。
有人想出了一个办法,骆驼可以找到地下水,从畜群中放开几只骆驼,它们就会去找水。人们马上从畜群中放开了几只骆驼,它们很快就明白了人们的用意,低着头向四周寻去。但一天过去了,它们没有找到水。两天过去了,它们还是没有找到水。第三天,人们已经对它们不抱希望了,打算赶着牲畜到另一个地方去——他们已经打听清楚了,那个地方有水。但就在上路的时候,却发现一峰骆驼失踪了。大家在一起碰头,觉得一峰骆驼与已经好几天没喝水的畜群相比,毕竟只是一峰,而眼下当务之急是要赶紧为畜群找到饮水,否则它们会一个个倒在沙漠中。
经过几天的迁徙,他们终于到了一个有水的地方。那峰失踪的骆驼一直没有消息。牧民想,它过几天后可能会沿着畜群的蹄印跟到这里来。
一个多月之后,传来了一个消息,在那个所有的小河和海子干枯了的沙漠里发现了地下水,不远处躺着一峰死了的骆驼。正是那峰被人们认为失踪了的骆驼找到了地下水,然后便一直在那儿等牧民。但牧民们却一直没有过去,它饿死在了那儿。
后来我又见到了一群野骆驼。
那是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中,我远远地见有什么在移动,同时伴有灰尘扬起,近了,才发现是几峰野骆驼。它们奔跑到一个小海子跟前,将巨大的身躯弯下喝水。天正蓝,小海子的水面便映出一个个骆驼,几个搞摄影的朋友不拍饮水的骆驼,而是绕到对面专拍它们在水中的倒影,得了几幅好照片。
喝水对骆驼来说,也许是几天,或十几天才要做的一件事,遇上水了便大喝一通,遇不上就只好忍着。一个牧民说,这群野骆驼已经把这个小海子牢记在了心间,每隔几天,总是要来喝水,因为是野骆驼,它们不必顾虑人,来去皆很自由。
牧民住在小海子对面的小山上,每当这群野骆驼下来,便来看它们,逗它们,它们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鼻孔里发出一些亲切的呼呼声。牧民也很高兴,觉得在这荒天野地和一群野骆驼成了朋友。后来,野骆驼们下来喝水时,总是要走到他的羊圈旁,如果他在,与他对视一会儿便离去;如果他不在,它们就望一会儿他的羊圈,好像羊圈就是他一样。一群野骆驼就这样与一个人建立了亲密的关系。
我到牧民的家中喝奶茶,闲聊着,野骆驼的面容被一件事勾画得清晰了起来。来喝水的日子到了,却不见一峰骆驼出现。牧民诧异,它们上哪里去了呢?他走到一个山包上,见骆驼在一片宽阔的地带转来转去,似是在寻找什么。他一数骆驼,发现它们中少了一峰,他从骆驼们急促的样子上断定,它们在寻找走失的一位伙伴。过了一会儿,有一峰骆驼急促地叫了一声,众骆驼便一起向它围拢过去。少顷,它们像是做出了一个什么决定似的,又一起向山后急急走去。
牧民好奇,骑上马赶上它们,想看个仔细。很快,他便发现野骆驼们跟着地上的一串蹄印在向前走着,走了一会儿,地上的蹄印变得歪歪斜斜,似乎行走者难以支撑自己的身躯。有一峰骆驼叫了一声,驼群便显得有些慌乱起来。
牧民猜测,正在被众驼寻找的这只骆驼可能受伤了,翻过一座山,果然见一峰骆驼卧在一片草丛中。众驼奔跑过去,围着它呼呼叫,但它却纹丝不动。牧民仔细一看,它已经死了。
“它倒下的地方是它出生的地方。它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时,就坚持着走到了那里。骆驼在哪里出生,死的时候就必须要回到哪里。”牧民的这几句话把故事推向了高潮。这样的话,应该写到教科书里去,让学生们停下“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朗读,而是读一读这几句话,想必会使他们的心灵更美好。
(王洪伟摘自《散文》2010年第5期)
(作者:王 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