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的世界

屋外刮过一阵风，树叶“索索啦啦”响了半天。小安看着几片叶子从树上跌落下来，飘荡摇摆，像在跳舞。“叶子死了”，它们从妈妈的身上掉落下来，躺在地上。小安跑出屋子，在草丛里捡起几片叶子，她想它们应该有一个好好安放的地方。
　　这是秋天里最早的一阵风。小安为这么多死去的叶子哀悼。她决定收拢叶子，装在袋子里，然后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安葬它们。
　　她顺着小径来到屋子的后面，这里长着一些灌木，有几棵大树和许多漂亮的花草。在灌木丛后面有条小河，不时有鸟儿掠过河面。她来到一棵小树前。
　　“阿龙，你好。”她像招呼自己的兄弟一样，对小树说。她熟悉后院里的一切。这株树是她亲手栽的，现在已经长得比自己高了。小安轻轻拍着阿龙的躯干，“阿龙兄弟，你可不要掉叶予哎。”小树在微风里点头，颤抖了一下，几片叶子歪歪斜斜飘落下来。小安赶紧捡起来，她需要安放许多的落叶。她已经找到了最好的地方，就在阿龙的脚边，挖一个坑，把叶子放进去，再盖上土。她知道埋葬死者的方法就是这样的。
　　小安记得，外公就是这样，装在一个盒子里，放进挖好的土坑里去的。
　　这是在小安三四岁的时候，疼爱她的外公躺在盒子里，脸上还带着安详慈爱。当时小安只是奇怪外公怎么换了个地方睡觉，而且那么安静，没有人能够吵醒他。她相信外公睡醒了之后还会回到自己的身边来，生活还和以前一样，不会有什么变化。只是在这之后，她失去了疼爱，才知道什么是死亡，和死亡的可怕。
　　那一天，有一个小安从没见过的女人出现在外公的葬礼上，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男人。外婆指着她，叫小安喊她“妈妈”，然后妈妈指着身边的男人叫小安喊他“爸爸”。
　　小安叫了“妈妈爸爸”，感觉却很别扭。安葬好了外公，妈妈带着爸爸就离开了。晚上，在空荡荡的餐桌上，外婆告诉小安：“这个男人不是你的爸爸。”
　　“我的爸爸呢?”小安终于有机会问了。“死了!”外婆恶声恶气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你的爸爸是谁。你才几个月大的时候，你妈妈就把你扔在这儿。”
　　小安伤心透了。她的生活里，从来没有妈妈爸爸，她只有外公外婆，他们是她唯一的亲人。
　　外婆也疼爱小安，可是她有喝酒的习惯，外公死后外婆喝酒就没有节制，成了酒鬼。整天醉醺醺的。她只有在不喝酒的时候才会想起可怜的小安。白天，小安不愿呆在阴沉的屋里，也不愿意听外婆的唠叨，她就到后花园去，坐在石阶上看河水悄悄从脚边流过。这里总是静悄悄的，小安会好好想一想外公。
　　坐久了，小安从平静的河面下看见一两条小鱼儿在水里游弋，再仔细看，一小群鱼儿在河里追逐、嬉戏。哦，小安还听到了小虫儿的鸣叫，鸟儿的歌唱，树叶“哗啦哗啦”的喧闹。
　　多奇妙的世界!以前小安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世界。就是在这个时候，小安栽下了一棵树苗，她需要一个兄弟，便叫它“阿龙”，那是家里死去的老狗的名字。后花园成了小安唯一的乐园。
　　从此，小安有了自己的亲人、朋友，而且朋友一天天多起来。
　　于是大多数时问，除了夜晚，小安就逗留在后花园里，她为了朋友们开始忙碌起来。首先，她找出外公的园艺工具，她要保护朋友们，尤其是阿龙兄弟，不受杂草害虫的侵害。她每天在花园里劳作，剔除杂草、石块，浇水施肥。她又筑了几只草窝，希望鸟儿安心地住在这里，和自己在一起。她每天都给鱼儿喂食，只要她一到河边，鱼儿便会成群结队游来。
　　小安这样忙碌着。从没感到疲劳。她的劳作使花园里又充满了生机。现在，花儿都开得很茂盛，鸟儿就在她的脚边觅食，“叽叽喳喳”嚷个不停。花丛里、石缝间不知名的虫儿在断断续续不停歇地鸣唱。只有阿龙最安静，享受着阳光，只有在风来的时候才懒洋洋地摆手。可是小安知道它，在悄悄地往上猛长呢!
　　小安每天都和她的朋友们说话。时间久了，小安习惯了这种独特的语言。她相信朋友们都听得懂自己说的话。鱼儿摇尾，鸟儿鸣叫。树叶摇曳，都是它们明确的表示。小安沉浸在这样的灵性交流中，所有这一切，小安都感到满足。小安相信，总有一天，阿龙会开口说话，对她道一声“早上好”——她满怀信心地等待着。
　　在等待中，阿龙一天天长高了，皮肤也变得粗糙、坚硬。它长得比小安高了，小安又高兴又失望，她觉得自己现在成了阿龙的妹妹。阿龙还是那样沉默，小安觉得阿龙现在有点骄傲了。
　　外婆偶尔有清醒的时候。她奇怪小安怎么能在花园里待那么长时间。不久，外婆知道了小安和她的朋友们的故事。
　　有一天，小安正在花园里劳作，她在脚下锄着杂草，她问阿龙什么时候开口向她问好。
　　“谁在那里?你和谁在说话?!”突如其来的责问，使小安吓了一跳。连阿龙都颤抖了一下——外婆就站在小安的身后。
　　外婆看见空旷的花园，看见整理得整洁繁茂的花草，她惊异的目光停留在小安的身上。
　　突然，外婆好像明白了，泪水从她的眼里流泻出来。她搂住小安，“外婆以后不喝酒了，和你在一起。”
　　小安心里一阵酸痛。这么长的时间里，她劳作，她期望，能得到一个有声的回报啊!她理解朋友们的沉默，可是她依然期待着。因为除了这点期待，还有什么是自己可以期待的呢?现在外婆紧紧抱着她，她感觉到了外婆的气息和体温，小安的眼泪止不住“哗哗”流下来，她感觉外公又回来了。
　　从这天起，外婆真的不喝酒了。她恢复了以前清醒勤快的模样，里里外外打扫积满灰尘的屋子。她尽量把屋里布置得和丈夫活着的时候一样，希望小安能感到生活其实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有的时候，她也到花园里帮助小安一起忙碌。
　　一天，吃完晚餐，外婆对小安说：“你到该上学的时候了。我已经和学校联系了。宝贝，好好念书吧，你会有更多的朋友的。”能够上学了，小安当然很高兴，可是她心里依然留恋着自己的那一片天地，她发誓，自己决不会忘记老朋友们，况且她还等着阿龙开口向自己问好呢!
　　小安每天早晨乘着校车去学校。班级里有许多同学——马丽、娜娜、阿麦、小森……小安和他们都成了朋友。可是阿龙是她最亲密的朋友和兄弟，谁也不能取代它。学校是她的课堂，小安知道自己的天堂在花园里……
　　时光一点点流逝。阿龙长得更高大了，它的枝叶茂盛浓密，茁壮得像个小伙子。有阳光的时候，它还在草地上留下一大片树荫呢。现在小安要仰起头才能和它说话。“阿龙，阿龙，长这么大了还不会说话呀!”小安对阿龙说。她并不着急，满怀信心地等待着。
　　小安没有等到阿龙开口向她问好，她的妈妈却来了。
　　她来去总是一阵风，说话也是干干脆脆的。她告诉外婆：“我又结婚了。这次是来接小安的。现在她可以和我们一起过了。”
　　外婆听了，心里一怔，呆呆地坐着，眼泪慢慢流下来。“你就别作孽了，发发慈悲吧!你和你的男人好好去过。我们现在过得挺好，小安要念书。再说，小安也舍不得阿龙呢!”
　　“阿龙?阿龙是谁?!”妈妈质问外婆。
　　外婆不搭理她，从柜子里拿出酒瓶。
　　小安在花园里，她刚刚给阿龙锄了草，清理出一片净土，开始挖坑，准备安葬那些死去的叶子。她听见外婆叫她的声音，于是放下手里的工具。
　　小安跨上台阶，一步一步走上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客厅里挂在墙上的外公的画像，他像以前那样慈祥地微笑。再往上走，她看见画像下站着一个人。
　　她揉了揉被阳光刺花的眼睛，看清楚了，是个女人站在那里。小安记得自己曾叫过她“妈妈”。妈妈现在站在屋中间，用眼光扫着自己。
　　屋子里安静得很。小安闻到一股酒味。她的心沉下来，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小安的心中突然升起一阵恐惧，不祥的预感在心中产生，膨胀，她“哇”地发出一声哭喊，转身向花园跑去。
　　“阿龙是谁?是个什么家伙?!”妈妈恼怒地问，外婆的泪水和酒液淌在一起，她已经醉醺醺了。
　　妈妈走出屋子，来到花园。
　　妈妈看见小安抱着一棵树，独自在哭诉。树的脚下，一块梳理得很洁净的泥土，闪着油光。一把铁锹插在泥土里……
　　妈妈没有看见……阿龙在哪里啊?
（作者：杨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