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我在三鹰住宿舍的时候捡了一只小公猫。与其说是捡的,不如说是一天晚间我走路时它擅自“喵喵”地跟在后面,一直跟进我的宿舍。它是一只褐色虎纹猫,毛长长的,两腮毛茸茸的活像连鬓胡,十分可爱。
一段时间里我没有给猫取名字。后来一天听深夜广播节目,记得是《通宵日本》,有一封听众来信说:“我养了一只名叫彼得的猫,不知跑去哪里了,现在我寂寞得很。”我听了,心想那好,这只猫就叫彼得好了!
彼得这只猫绝对聪明能干。学校放假我回家期间,它作为野猫在那一带设法自谋生计,我回来后它又好端端地回到我身旁。说起当时养猫的困难,不外乎我的经济状况往往捉襟见肘。主人都没钱吃顿饱饭,哪会有猫吃的呢?身无分文的状态一个月当中一般要持续一个星期。那种时候我常向班上的女孩子求援。我若说自己因为没钱正饥肠辘辘,对方必定不理我:“活该!那是你村上君自作自受。”而若说“没钱了,家里的猫什么吃的也没有”,多数人会予以同情,说一声“没办法啊”,借一点钱给我。
我结婚时还是学生,穷得叮当响,只好暂且在老婆娘家白吃白喝。老婆娘家经营被褥店,岳父对我说:“猫万万不能领来。那岂不要给卖的东西沾上毛了?”那倒也是。
十月一个阴沉沉的午后,我把几件家具杂物和一些爵士乐唱片收藏品装上轻型卡车,在一无所有、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把金枪鱼做的生鱼片给彼得吃。“对不起呀,这回我结婚了,那边有那边的情况,不能把你领去的。”我简明扼要地对彼得解释,但彼得只顾狼吞虎咽闷头吃金枪鱼——终究是猫,不能理解主人种种啰唆的情由。我把吃完金枪鱼仍在“吧唧吧唧”舔盘子的彼得扔在身后,坐上轻型卡车离开宿舍。我和老婆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老婆说:“算了,还是把那只猫一起带走吧,总有办法的。”我们急忙返回宿舍,把仍在呆呆地思索金枪鱼的彼得紧紧抱在怀里。
岳父一开始大发脾气:“把猫领来了,开什么玩笑!还不扔到什么地方去!”但看样子他本来就不那么讨厌猫,所以很快就背地里喜欢上了彼得,当着我的面倒是常常没理由地抬脚踢去一边,一大早在没人的地方却偷偷摸猫的脑袋,给它东西吃。即使彼得往婚礼用的褥子上小便,他也只是说了句“换掉”了事。
遗憾的是,彼得未能在此养到最后。因为彼得是在乡下长大的,晓得独立谋生,没办法在文京区的商业街生活。肚子一饿,它就一溜烟钻进附近人家的厨房,毫不犹豫地把里面的食物叼走。我们得时常听附近太太们的抱怨:“府上的猫把我家剖开的竹荚鱼偷走了。”我们每次都要低头解释。而且它是在武藏野的大自然中逮着鼹鼠自由自在长大的,这种到处是水泥和汽车的商业街生活弄得它心力交瘁,最后精神失常,开始到处小便。这当然非同小可。如此一来二去,我们只好把彼得脱手。住在乡下的一个熟人接收了彼得:“我家旁边就有一大片树林,动物多得很。猫在这里应该过得很幸福吧!”
听熟人说,彼得在乡下过得自由自在、快快乐乐。每天吃完早饭就钻进附近树林,在那里尽兴玩耍,玩够了回家。我听了,心想不管怎么样,对彼得来说这才是最幸福的生活。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年。某日,彼得终于不再回家了。
我有时仍会想起静静地消失在树林里的野生公猫彼得,而一想彼得,我就想起自己还年轻、还贫穷、不知恐惧为何物,却也不知日后出路的那个时代,想起当时遇见的众多男女。那些人后来怎么样了呢?其中一个至今仍是我的太太,在那边吼道:“喂喂,衣柜抽屉打开也不关上,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