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在巴士

我登上公交车,刷了卡,转身看车厢内,座位都坐满了。往后移动几步,一位女孩子马上站起来,把座位让出。我向她点头道谢,就座。说老实话,我并不欢欣鼓舞。我宁愿她不让座,或者,过一会儿再让。她让得愈快,愈证明我的“老”之彰明。如果她看过我几眼,犹豫,不动,我至少有几秒钟沉浸于“逃过劫数”的侥幸。基于老人这一微妙的心理,我只让座给以下几类人:拄杖者、行走艰难者、一目可见的伤病人。介乎“很老”和“老”之间的女士,如果气宇轩昂,或者气宇虽不轩昂但珠光宝气,或施脂粉太浓厚者,则坚决不让,除非要教她难堪。
  我坐的是“老人专座”,这也是那位女孩子赶紧让出的理由之一。我旁边和对面,坐的都是老人。辛弃疾词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青山的年龄,抵得成千上万位耆老的总和,它当然有把人看年轻、看顺眼的豁达和慈悲。至于老人互看,则和对镜近似。想到自己一个月前染的稀疏之发,棕黑色已褪尽,活像风中萧瑟的花白芦苇,更要承认,比起拥有一头直竖白发的左邻来,我的精气神差远了。好在右侧的“芳邻”一脸寿斑,神情呆木,也许会被我比下去,于是乎稍感心安。自然地,我对比自己老并比自己丑的右邻生了怜悯之心。是的,她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如果我还有明天。老人最为得意的反击语就是:你未必“来得及”变得和我一般老和丑。
  左邻的头发是纯一不杂的白色,可以肯定,他没有使用任何类型的染发剂。他的衣领和肩膀上有一层白色头皮屑,而他的晴雨两用夹克是深蓝色的,使得白色的头皮屑格外抢眼。头皮屑没有诗意,换成比喻便中看一些:如雪花,如梨瓣。忽然记起北宋欧阳修的名句:“洛阳春色待君来,莫到落花飞似霰。”对了,它也如霰。而左邻对这等细微的不雅观之物并未觉察,一路镇定自若,向人间投出漠然的眼神。
  刚才让座给我的女孩子,又一次站起,让座给刚上车的老太太。我远远地向女孩致敬。唉,如果能够像她,让而不必被让,多好!如今,只能安分地坐着,妄想一个老得难以收拾的人上来,我起立让座,好满足一下虚荣心。
老在巴士
  既然大势已去,怎么“老得漂亮一点点”就成了当务之急。我一边尽量不看邻座的头皮屑,一边思考。第一条,务必加强反省。昨天我过马路,来车居然向我鸣笛,我戟指司机,申申而詈。我不是冲他一个人,而是骂向坏习惯——不礼让行人。可是,骂完才省察,我为了贪快,走出了斑马线。第二条,是宽容。这是从反省来的。“老”意味着“过的桥多于人家走的路”,那么,过桥者犯错在走路者之先,所以,务必体谅犯错的年轻人。第三,把“老”的感觉和头皮屑一起掸掉。为什么一定对“老”耿耿于怀?老自由他老,照样过日子,过到“老”忍不住你的轻慢,突然给你来个下马威,到那时,再调整步行的幅度。但那也不是投降,而是和“老”和平共处。
  这么思量着,车已到明珠广场。下车闲逛,看到一个广告——紫砂壶展览,遂绕道去看,最终没买。这出于“老得漂亮”的第四要素——好奇心。
  (若 子摘自《中老年时报》2015年8月11日,宋德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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